仗势欺人！袁胜功的心冷到极点。张缙彦拍拍他的肩膀，“袁兄，走吧。”
众官护着皇后、煜王行到政事堂，派兵在周边街巷把守。旋即，又有参议台郎官许献、杜若等听闻消息，领着百余家丁及数十车资财、粮草前来输诚。许献乃是许陵之弟，杜若是京中四大姓氏中杜家的子孙，前太尉杜威的孙子，他也是少府令杜杲的侄子。
乱了一夜，安顿过后竟未有黑甲官兵追来。派去送信的人也不知有没有将符命及皇后印信送到张万城兵营里。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泥牛入海，一直未有宫中那志愿留下百余司隶的消息。肖书彻夜未眠，担忧着时政，担忧着父亲。
政事堂后院有十几间卧房，是当初购宅改建时原有的房间，平时留作继位公卿大人的休息室，现在正好配给皇后、煜王及诸位大人。
卧房里，煜王姬崇邦趴在母后怀里睡得正熟。众大臣也安排到卧室里安睡，其他人留在政事堂议事大厅里并桌而眠。吴仕道合衣而卧，忧心到睡不着觉，独自起身漫步在前庭中。张缙彦亦从厅中走出道：“吴大人。”吴仕道亦拱手道：“少司命，张大人。”
两人走在庭中青石板上，寒气透过衣缝直往心里钻。
张缙彦道：“吴大人可是在为五城兵马司的兵未到而担忧么？”
吴仕道跺脚，道：“正是。派出去发令的人去了许久，我想五城兵马司早该收到符命了，为何迟迟不来？”
张缙彦道：“张万城是先皇的钦点的将领，在这个位置上十多年，深得先皇信任，谅他不会有所变心。”
吴仕道道：“你也认同司隶少卿袁胜功的意见？”
张缙彦道：“不是认同，我在京中多时，比较知道京中局势。张大人确有威名，打击西兵，驻守陕关，国之干城，清廉任劳，素孚人心。若连此人都不可靠，那这天下也就真的该忧亡了。”
吴仕道道：“那你方才为何不襄赞少卿之议前往南军军营？”张缙彦默然。
吴仕道道：“人心不可测。黑甲军本来是盟军，都可以说变就变，康王不知筹谋多久，是何居心。要说亲近，八宦跟了皇上十几年，哪个都比你我跟皇上亲，可是突然就翻脸不认人了。加害三公在先，挟持先皇幼子在后，妄行擅立，无所不用其极。哪一件听来都令人匪夷所思。康王是否还有后招，黑甲精兵已为其掌握。所以，如今五城兵马司是朝廷唯一能够抗衡黑甲军的部队了。必须要为朝廷掌握，否则不堪设想。张万城会不会辜负圣恩呢？就真得看先皇是否慧眼识人了。”
张缙彦点头道：“无论如何，很快都会又答案。吴大人不必忧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请煜王马上登基，昭告天下，以正人心。接下来就算康王他有所图，也要背负一个篡位的骂名。就算他张万城有反意，也未必敢不考虑助纣为虐的千秋骂名。”
吴仕道道：“再怎么说都无法解释，张万城毫无回应这事，形势蹊跷，着实令人担忧。”
凌霄书院，今夜是小年夜，颇不安宁。
先是入夜不久，北城呼声震天。接着不两个时辰内，大批的流兵四窜，有人执这明晃晃的刀枪四处搜查。有几个颌下无须的青年，慌不择路，一头钻进了书院。萧哑提着油灯去照，却照见两个瑟瑟发抖的人影。萧哑不期然想起当年小叶村躲在草垛里的萧鹿和自己。至今想来，忧觉窒息。
一阵火光、杂乱的脚步声、人声向书院靠近。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柴房角落里，灯光照向几人，两个中年，两个青年，一个少年。少年面孔呆滞，二青年人满面惊恐，乞求的眼神令人不忍卒睹。萧哑却见到两个中年人不声不响，脸上有杀气，腰后配有刀鞘的，此时刀片却不知所踪。
“你们是盗贼么？”萧哑并不惧怕，提灯问道。
二青年齐摇头。
“是逃犯？”
二人又摇头。
“是坏人？”
二人仍摇头。
院外照亮火光，响起了脚步声和敲门声。四人一阵紧张，唯有少年一脸漠然。
萧哑道：“既不是坏人，那就躲在这里，一点都不要出声，懂么？”二青年人不停点头。
门开，一片火光，眼前十多个人个个拿刀，身着差服，满身血迹，眼中杀气森森。为首一人喝问道：“有没有见过几个这样的人冲这里来了？”那人比划了一下，简单一讲身高，衣着。
萧哑摇头，摆手，又张了张口，却没有声音发出来。萧哑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再次摆了摆手。
“是个哑巴？”
萧哑点了点头。
为首那人向后道：“是个哑巴，这人说没看见。行，我们再往前找一找。”十多人向前去了，那为首的人转过身嘱咐萧哑道：“我们是公差，那些人是坏人，见到了要马上告诉我们。一个人在家要把门关好，今夜整晚都不要出门。”萧哑不断点头。
萧哑回到柴房，刚一踏进门，两把雪亮纤薄的钢刀就架到自己的脖颈上。刀片上寒冷的凉意透过肌肤钻进骨髓里。
萧哑一动不动，没有被吓住，他说道：“你们可以呆到天亮，天亮后必须走。”
架刀的是两个中年人，其中一个脚后靴跟往门上一磕，柴房的门咿呀一声关上了。
“你不想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你不告发我们？”其中一中年人。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也不想告发。”萧哑面色如常，这些人都身着锦绮，饰纹绣，制式华贵，又看到这些中年人喉咙上异常光滑，没有正常人的喉结，略略有些惊讶。
“为什么？”其中一人道。
“我刚问你们，你们说了自己不是坏人。”萧哑道。
“就凭这个你就信了我们？”另一中年人显然不信，单手抓着衣领轻松地将萧哑提了起来。
“在所有人都笑的时候，允许有人哭。在所有人都哭的时候，允许有人笑。”萧哑半脚离地，突然说了这么句话。
中年人若有所思，疑惑中松开了手，放下了刀。另一人疑惑道：“老六，干嘛？不杀了？”
老六道：“不杀了。”
那人不理解道：“怎么突然又！神神道道的。”他也放下了刀，找个地面坐下。
萧哑自顾提着灯开门走出，迈出门时回头道：“明天必须离开这里。”说完便要走。
老六抬手道：“等等。”另一人立马从地上跃起，按刀而视。
老六道：“劳烦，我们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能找些吃的么？”
萧哑想了一下道：“你们在这儿等等。”就走了。
萧哑一走，老六看着中年人，“老五，今晚我们两个轮流守夜。所有人都休息好，天亮前离开这里。”
“诶！”老五道。
半晌，脚步声响，萧哑提着灯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一大竹筐，一小提篮，都盖着盖布。萧哑将东西放下道：“今夜小年夜，吃不了的带路上吃，天亮前必须离开。”话说完走了。
老六看着萧哑的身影直到被夜色吞没，屋外街上还不时有嘈杂声传来，他起身把门一关，走近掀开箩筐上的盖布，顿时傻了眼，大家也都傻了眼。只见箩筐上摆着一只金炙鸡，一个烤羊腿，腊鱼、腊鸭子。老五又走过来又揭开提篮的盖布，竟在这万物萧杀的时节看见了一篮子黄橙橙水溜溜的水果。
老五惊声道：“老六，你看！你看！”
老六沉声道：“今冬，此人不简单啊！”
“我去杀了这瘦小子！”老五将提篮一丢，提刀就要出门。
“老五，不知就里的，别惹麻烦。我们该吃的吃，该休息休息。再有几个时辰就天亮了，我们只休息两个时辰就走。”说完，老六拿起提篮，给所有人都分水果。又取刀从羊腿上隔下一片片烤肉送到各人面前。
水果和肉放到少年面前，少年竟不理不睬。提篮送到两个青年面前，两个青年心悸未消，齐抖手，竟拿不起来。老五见状不豫，走过来道：“给皇上当差就别怕死，怕死就别给皇上当差！既想要荣华富贵万人之上，又怕掉脑袋，那就不配伺候皇上！这些年荣华富贵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害怕？现在这时候还怕个球！”说着他又从篮中拿起一个蜜梨，一脸鄙视道：“天塌下来不就一死么，掉个颗脑袋碗大的疤！两个怂包！”
“好了，别说了，吃完抓紧时间休息。”老六道。
老五看着二人，恨铁不成钢的啃了一口梨，眉眼一睁，脸色有异，忍不住道：“他娘！真甜！这小子是个偷食的大盗吧！干！比宫里的都好吃，这小子从哪里偷来的？”
夜半，城头一支响箭冲天而起，黑暗的大街上火光大亮，一列列的人马穿街而过。萧哑悚然一惊，开门从窗户跃出，灵猴般跳上了屋顶瓦面。向城南了望，但见火光如一条长蛇从城门处延伸到城南。闭目谛听，似乎就在朱雀大街上，行军脚步声和甲胄撞击的铿锵之声散布天地。继而北城方向也一片火光，似乎是皇宫至北城一带。萧哑突然回头，只见到柴房附近的屋顶上人影一闪而没。当夜，萧哑心里始终刀光剑影，竟至夜不能寐。
翌日清晨，尽管黎明前时分已经听到柴房里的响声，知道人去房已空，萧哑还是轻轻打开了柴房的门。看见地面铺的草窝异常凌乱，提篮里空空如也。篮子盖布上似乎留了些什么东西，萧哑走近拿起一看，却是一锦绳封口的袋子，入手很沉。萧哑解开锦绳一看，里面黄橙橙的尽是些金瓜子。萧哑想了想，封好口子，提着篮子，锁好了门，离开了柴房。
中宵，屋中所有人睡正熟，吴仕道万没有想到，整夜未归的传令差吏却传回这样一条消息。传令的人没有进南军营盘，营中已是大乱。诛灭宦党的消息传来，非但没有弥合分歧，反而造成了对立。南军中军官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支持皇子继位的，一边则是长久以来暗中发展成势的支持康王登基的。差吏到时，两边的人正在互相缉捕，差吏并没有见到张万城的面，也并不清楚张万城及部将分属何派。不过似乎听到大声鼓噪捉拿张万城等军官的叫声比较多的。
听到这样的消息无疑当头一棒，吴仕道忧心忡忡。突见卫尉邬寰一身甲胄带兵而入，见到吴仕道他拱手道：“吴大人，紧急军情，属下要见煜王、皇后。”
“皇后、煜王正在熟睡，不宜打扰，有什么事？”
邬寰道：“哨兵来报，城南大街上火把盈天，有大军逼近。”
“有多少兵马，是哪边的部队，可曾打探明白？”吴仕道紧张道。
“似乎是南军的兵马，不敢确认。”
“再探再报。”吴仕道吩咐完，匆匆要进厅去，邬寰忽然道：“大人。”吴仕道回头，“何事？”
邬寰道：“大人，臣是陛下从南军调到北军卫尉的，原是张万城张将军的部下。张将军爱兵如子，若此次真有反意，我邬寰第一个不放过他。”
吴仕道点头道：“卫尉大人有此心，朝廷之幸，先帝之幸。不过外面所传消息纷乱，不足为凭。”说完启行，正遇肖书从厅内走出。吴仕道对肖书道：“司寇，快将几位大人喊醒。我先随卫尉出去看。”
一夜之间，街道上四处篝火，许多军士差兵正在整束衣装，分配兵器，分到兵器的军士列队两旁，往街口行去。
吴仕道还未走到街口，外面军声大作，喊声震天。来到街口，只见对面甲士持戟，如临大敌，铁器森森，军威肃穆。虎啸龙吟声中，兵士杀气凛凛，大兵压境，早已封锁街道。看旗号装甲，却显然不似黑甲军。
此时街口云集卫尉兵、廷尉兵、黑甲白巾兵、司隶兵、司寇的差吏兵等。最多的是司隶兵，与之相比，差距不小，只有归诚的黑甲军差可比拟，士气上却又差了。只因骤然出营，嗟唉半宿，无被褥之温的雪夜，冰冻难眠。
守卫街口的令兵来报，对面兵马目光所及足有数千，乃是从城南突然飞速而至的，现已将政事堂及周围团团包围，暂时敌友不明。忽城北又传来刀兵相触，端刃相接，战马嘶鸣声，街口众人听得心惊胆战。令兵道，未合围时，曾侦得北城有一军至，想是与城南这一军迎面撞上了，似乎打得难解难分。转瞬，北面的杀声忽小了许多，对面令兵骑马传捷。长街之上，所过之处皆响起欢呼之声。原来北城军已为南城军所败，暂退往城门外去了。
南城军与政事堂军两面对立，天地萧杀。在此之际，忽有两骑从城北驰来，一骑将军，一骑布衣。两骑从南城军中穿过，路边军士皆肃然起敬，不一阵便毫无阻滞地来到街口吴仕道对面停下。
下马，布衣人领着将军径直穿越人群，来到吴仕道面前，道：“吴大人，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人来。”
“布衣先生？”吴仕道撤去了身旁的军兵，疑惑道，“怎么会是你！多日不见，我以为你已身遭不测。”
“区区微命，何足挂齿，但恐不能为国除贼，此事说来话长，送后再禀。”史笔生眼神疲惫，面有戚色，仍打起精神，指着身边的一位粗胡子的中年将领道：“您看这位是谁？”
吴仕道道：“恕我眼拙，我在外任职之时日多，在京为官的时日少，并不认识这位将军。”
“哎呀！”史笔生一打吴仕道肩膀道：“给你个提示，五城兵马司的。”
吴仕道双目一圆，肃然起敬道：“难道是张万城张大帅。”
大胡子将领拱手道：“不敢，张万城正是在下。”
史笔生道：“什么好眼力！明明都没认出来。其他人呢？”
“都在政事堂中睡呢。”
张万城道：“刚刚打走的就是北军黑甲军后将军楚玉所部，另外已领我部兵马清剿余孽，占取四城。此地不宜久留，得赶紧请煜王、皇后和诸位大人随我走。”
“去哪里？”吴仕道道。史笔生捻须不言。
张万城道：“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