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苏云华心下就是一沉。
她当然看得出来，那人是苏永福，她的父亲。
此刻苏云华心情十分复杂，看来那天陈娇说的父亲想让她回去看看，也不完全是骗她，说不定父亲真的是想念他们了？
自从父母离婚之后，苏云华倒是没见母亲摆出什么哭相过，而且每天都在店里忙忙碌碌，哪里有时间来伤春悲秋呢？
然而有几次在夜里，苏云华半夜偶尔醒过来的时候，还是听见过母亲睡不着叹气的声音。
她也不敢问，只是心中也有些微的难过。
说不出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母亲当年嫁给父亲也不是全然没有一丝感情的，只是后来太多事情伤了心，才将感情消磨干净了吧。
苏云华站在窗前想得出神，见灯影下的那个人影频频抬头往这边看，仰着脖子搓着手，两脚不停地踏着步，想来是被蚊子咬了一身包吧。
“云华，干嘛呢？快点过来。”孙玉珍见女儿许久没回桌子，叫了一声。
苏云华“哎”的应着，在凳子上坐下。
迟疑了一秒钟，她把父亲在楼下的事情说了出来，“妈，爸来了。”
“啥？”孙玉珍愣神。
苏远杰也立刻停下了筷子，望着她。
苏云华解释道：“我在窗子边看到的，他在下面路灯那里。”
孙玉珍的脸绷了起来，“他来干啥！”
苏远杰心中对父亲还是有几分敬意的，回过神之后便劝道：“妈，爸是来看妹妹的吧……”
苏云华一直怨的是苏家人，对父亲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理较多些，刚才看见他那个畏畏缩缩的样子，怨怒根本就没了，只剩下可怜，因此也附和哥哥，“妈，好久没见爸爸了，如果你不想看见爸爸，那我下去看一看他？”
孙玉珍晓得女儿这是用的激将法，是想引起她的可怜心。她瞪了女儿一眼，半晌叹口气，“算了。远杰，你下去跟你爸爸说，让他上来一起吃饭吧。”
苏云华抿抿嘴。
苏远杰很高兴地去了。
儿子下了楼，孙玉珍就拿手指头点了点女儿的鼻尖，“小滑头，你以为你妈连请你爸吃顿饭都舍不得吗？”
苏云华嘻嘻地笑，过去搂住她的胳膊，“我还不是怕您不想见爸爸嘛。”
孙玉珍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他过得不好，我心里也不是很好受。你爸是个……软骨头，在苏家只怕是只鸡是只狗都比他过得好！可是这又能怪谁？”
眼看母亲说着说着就要动气，苏云华连忙岔开话题，“今天爸能过来，也不容易啊，天都这么黑了，一会儿怎么回去呢……”
孙玉珍果然被她引得往窗外有黝黑的天空看了一眼，也有点迟疑。
这么晚了，人还在镇上，赶回湖山村起码要个把小时。虽然现今镇上去村里的路比较平整，但到了晚上山路没有灯，那完全就跟眼睛蒙着黑布似的，乌漆墨黑，而且还不知道靠近山的那几块地会不会有什么野生动物啊蛇啊之类的出没？
孙玉珍一面心烦，一面也止不住替苏永福担心了一下。还没想出什么法子，楼梯上就传来了哒哒哒的脚步声，苏远杰带着苏永福走了上来。
一家四口终于团聚，可气氛却不怎么好。
苏永福头发剃得很短，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衬衣，下摆的锁边都有点磨破了，裤子也是旧得起皱，一双几乎看不出绿色的解放鞋，神情有些畏畏缩缩，不敢对着人眼。半年不见，背又佝偻了不少，两只布满茧子的大手搓着，嗫嚅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打招呼。
苏云华心情更复杂了，尽管她印象中自己的父亲就是这个模样，可他真真实实站在面前，她就觉得很心酸。
孙玉珍也愣了半晌，最后才道：“来了？”
“嗳、嗳……”苏永福听见孙玉珍声音，这才敢开口，“我来看看姑娘，不，看看你们。听说姑娘要去大城市上学……”
孙玉珍哼了一声，“哦，姑娘要上学，你这个做爸爸的，连个礼物都不带，就这么两手空空？还真是来‘看’她的啊。”
苏永福尴尬不已。
苏云华和苏远杰对视一眼，连忙站起来，给父亲让座，“爸，你坐。”
苏永福口中答应着，在苏远杰的带领下，坐在了新添的一张椅子上，苏云华给他拿了干净的碗筷。
他朝着桌上一瞟，发现有清蒸鱼、辣子鸡、白灼虾、红烧肉，还有芹菜炒鸡杂、凉拌皮蛋、折耳根炒腊肉，以及几个水灵灵的蔬菜，一大锅炖排骨汤，还有几瓶啤酒。三人已经吃了不少，但桌上的摆盘看着还是十分丰盛。
苏永福心中酸楚。
离开了他，前妻和儿女竟然过得这么好，吃的就不必说了，三人穿得都很时兴，面色红润，一看日子就很舒心幸福。而自己，已经是这个家的局外人了……
苏云华给父亲倒了一杯啤酒，“爸，来，我敬你。”
“好、好。”苏永福接过杯子，一仰脖子就将满满一玻璃杯的啤酒喝了下去。
两兄妹吓了一跳，“爸，你慢点喝，吃点菜先垫着啊！”
孙玉珍也没了刚才的不忿，给前夫搛了几筷子菜，“吃菜。”
苏永福鼻子一酸，眼中顿时湿润了，将那几口菜匆匆的扒进了口中，把涌上眼眶的泪意逼下去。
看他头也不敢抬，像是做错了事的样子，三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一时沉默。
好一会儿，苏永福抬起了头，挤出一个笑容，对苏云华说：“云华，爸听说你考上了大城市的学校，这是个好事，你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苏云华点头，“嗯。”
苏永福又对苏远杰说：“远杰啊，你也要好好学习啊，明年就要高考了，如果你考上大学，就是咱们老苏家第一个大学生呢……”
刚才气氛明明转好了，这句话说出来，一下子又触到了孙玉珍的逆鳞，“你们老苏家的大学生？你们老苏家为远杰做了啥？啊？考上大学还成了你们家的荣耀了？你想得可真美！”
苏永福虽是畏缩，提到这个却意外的没有像刚才一样缩回壳子里，居然梗着脖子道：“远杰姓苏，不是老苏家的大学生是谁家的……”
孙玉珍气得拿手指着他，“你、你！”
苏远杰尴尬不已，“爸，你别说了。”
苏云华心中泛凉。父亲说是来看自己，结果心里惦记的，还是哥哥吧，因为哥哥能够让他光宗耀祖。
也许他对自己也有父爱，但在重男轻女的村里，自己作为女孩，到底还是没有什么分量的。
苏永福大概也觉得自己不该再说话，便低着头只顾着吃菜。
孙玉珍瞪了他好几眼，最后终于忍不住道：“苏永福，你自己养不了儿子，就不要指望儿子给你长脸，你个当父亲的，有点父亲的样子吗？远杰和云华多好的孩子，以前在你们苏家吃不好穿不好，还整天被当成受气包，你那个时候有没有想过替他们说一句话？……呵，你自己都是苏家的受气包，你还好意思？”
苏永福一窒，筷子再也动不下去。
孙玉珍想到了前十来年在苏家的委屈，怎么也停不下来，“……去年你守了一年的林子，收成那么好，卖椪柑的时候，你得着一分一毫了吗？你那个抠门的大哥有没有从指缝给你透一点儿甜头尝尝？没有吧！你有过一天休息的时候吗？有谁会管你衣服破了，鞋子开了洞？啊？苏永福啊苏永福，你想着苏家，苏家有谁想着你？如果不是我把远杰和云华带出来，你以为苏家会让云华去大城市上学？你以为苏家会让远杰考大学？你有那个本事，供得起你儿子和女儿吗？”
苏永福手抖了起来，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苏云华眼见事情闹到这样的地步，连忙给哥哥使了个眼色，然后挽着母亲的胳膊，“妈，别想那些啦，都过去啦……我明天早上就要坐火车呢，以后要想吃到您做的饭，起码要半年以后了，今天这顿饭可要吃得尽兴才行哦。”
苏远杰也给父亲夹了好几筷子菜肴，“爸，多吃点。”
孙玉珍被小女儿蹭着肩膀，娇声软语地劝解着，心中的气没有平息，却也平静下来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对苏永福道：“今天是要送姑娘，我也不想跟你说什么了。”
苏永福却看着面色铁青，很没脸的样子，又硬撑着吃了几口菜，手都拿不稳筷子，站起来，拿着啤酒杯对着桌上三个人一举，什么话也没说，一口干掉，然后转身就走。
苏远杰一惊，想要站起来，却又怕母亲不高兴。
苏云华望着父亲的背影，若有所思。
孙玉珍知道苏永福不常喝酒，还是怕他出什么事，对苏远杰点了点头。
苏远杰这才追着父亲，过去扶着他慢慢地下了楼。
苏云华明白父亲就是这样的人，可仍然止不住失望之情，见母亲似乎有点愤恨的神色，急忙又劝了她好几句。
“妈，爸就是这样的人……我们自己一定要过得好，他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孙玉珍也灌了一杯啤酒下肚，愤愤道：“对！我们一定要过得很好！”
苏远杰回来，有点担心，“爸硬要回去，摇摇晃晃走了。”
母女二人都没有回应。
这顿饭结束得有些早，饭后孙玉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又叮嘱女儿许多话。
第二天一早，三人大包小包上了去市里的汽车，赶去火车站。
米粉店的拐角处，有个畏缩佝偻的男人，脸色青白，似乎一夜没睡。他慢慢挪着步子出来，躲躲藏藏，望着三人远去，长长的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