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钟情……
戚负雪猝不及防地听见这么一句,猛然怔愣住,胸腔里的一颗心跳地猛烈,他闭了闭眸子,一早想好的那些话如今半个字都说不出了。
沈翎玉瞧见他耳根嫣红,脸上也多了些血色,她诧异挑眉,不想这人的面皮竟是这般的薄。
不过比起方才那副病恹恹的模样,眼下这样子要顺眼得多。
沈翎玉轻笑一声,退开了身子,终于说了句正经话:“待本宫回去,便命太医来给戚公子瞧瞧。”
戚负雪却不应她,咳嗽了一声,道:“久病成医,臣的病不碍事,不必劳烦医官。”
沈翎玉也不强求,她拿了玉佩出来,放在桌子上,指尖轻点,不急不缓地笑道:“听闻戚公子畏寒,本宫手下的人恰好寻了块暖玉,冬日里佩戴能驱几分寒意。戚公子不要医官,这玉总能收下吧?”
戚负雪抬眼看着沈翎玉,不再推拒,伸手接过了玉,玉如其名,他握在手里便有丝丝温热自指尖蔓延开来,暖意融融。
沈翎玉见他将玉小心收起来,那副珍重不似作伪,又听见他小声道谢,只觉得有趣。
戚负雪的这身风寒是自渊北便染上的,今日一见也并未有加重的征兆,此人虚张声势引她前来,欲意试探的是他,一往情深的也是他。
沈翎玉轻啧一声,道:“戚公子引本宫来此相见,便是为了听本宫调戏你几句?”
戚负雪浅笑,声音清冷却让沈翎玉觉得那里头藏着股柔和,戚负雪道:“听闻殿下急匆匆地赶回盛京,是因家中幼妹落水一事,殿下可曾怀疑过其中缘由?”
“戚公子何出此言?”沈翎玉故作不解道,心下却暗暗提起了谨慎,“家中小妹是贪玩的性子,雪天站在桥边同侍女嬉闹,这才不慎落水。”
戚负雪道:“天禄大街罄云坊是贺泽风的产业。”
沈翎玉神色微变,道:“戚公子打听这些并不容易,怎么会平白告诉了本宫?”
戚负雪“嗯”了一声,他抬手指了指心口,那是他收放暖玉的位置,道:“殿下赠臣暖玉,此为回礼。”
“多谢。”沈翎玉起身沉声道,她想了想,又道:“留你在京中,是本宫一人的心思。”
语毕,戚负雪来不及说话,沈翎玉便翻窗离开了。
戚负雪看着那放下的窗牖愣了会儿神,冷风顺着窗缝钻进来,屋子里的热气没一会儿便散干净了。
半晌,戚负雪上前拿起窗闩关紧了窗子,唤人道:“临池。”
临池走进来,恭敬道:“公子。”
戚负雪看了眼那盏早已凉透的茶,道:“将茶倒了吧。”
“公主不喜欢?”临池诧异不解,“不会啊,渊北的消息不会出错……”
戚负雪道:“她只是不信我。”
-
回宫路上,沈翎玉坐在马车里,她换了身青绿绣金对襟直缀,高马尾也散开,鬓边编成辫子簪上珠钗。
沈翎玉思来想去都觉得方才应当把戚负雪的茶讨了,委实是那人的眼神太过纯澈,似她院子里梅枝上的雪一般。
戚负雪坐在桌边安静等人的模样再次跃上心头,沈翎玉叹气,忍不住按了按眉心,生平头一次品出了什么叫怜香惜玉。
绛河看过来,道:“殿下这一路上叹气足有四次了。”
沈翎玉道:“我试探的毫不遮掩,连他的茶也未碰一口,他若当真一心一意的心悦于我,怕是要被我伤到。”
绛河对此张了张口,最终也没说出什么。
沈翎玉看她一眼,道:“有话便说,何时变得吞吞吐吐。”
绛河梗着脖子道:“殿下当年试探兵部侍郎时,可是险些让人家搭上半条性命,也没见殿下觉得愧疚。”
沈翎玉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道:“怎么学着绯玉胡言乱语?”
绛河想说什么,不料马车突然停下,她眼疾手快地扶稳沈翎玉,“殿下。”
外头传来绯玉的呵斥声,似是被人拦了路,至于其他,人声杂乱,再多的便听不清了。
“无碍。”沈翎玉道,“去瞧瞧,绯玉性子急,别和外头的人打起来。”
沈翎玉垂眸,这马车才压上天禄大街的石板,拦路的人就来了。沈翎玉起初以为是贺泽风,毕竟最近给他使了不少绊子,不想外头拦路的人竟是向来知节守礼的大皇子楚元。
沈翎玉掀了帘子,扶着绛河的手腕走下马车,状似意外道:“表哥?”
楚元长相俊美,风姿绰约,身上穿的又是常服,外头罩着素色大氅,他平日便喜吟诗弄词,此时看着不像养尊处优的皇子,倒像是个温润书生。
楚元直言道:“许久不见,不知可否邀表妹到醉月楼一叙?”
沈翎玉在京中虽有个温和端庄的名声,但也不是谁都能借着一叙的由头,便来拦她的路。她道:“表哥是瞧着我没用午膳,特意在这堵我?”
楚元自知此举失礼,顿了顿道:“是我唐突,若非有急事相商,也不会不管不顾地拦了表妹的马车,改日我再去表妹府上赔罪。”
冷风刮在脸上,沈翎玉觉得冷,心想定要宰这人一顿,道:“表哥言重,今日请我在醉月楼吃顿好的便可,我虽回京多日,却也未来得及尝尝这醉月楼的新菜式。”
楚元闻言当即笑了,连忙道:“这是自然。”
沈翎玉踏上马车,似是又想起楚元,她停下步子问:“这里离醉月楼还有一段距离,表哥可备了车马?”
男女大防当前,沈翎玉此话只有挖苦楚元的意思。楚元怎么还能不明白,自己是真惹恼了这位小表妹,他不由苦笑道:“表妹先行一步,我随后便到。”
“多谢表哥。”沈翎玉莞尔一笑,掀帘钻进了车里。
-
盛京中酒楼繁盛,醉月楼当属其中之最,其主家是当今大琰皇商霍氏一族。
酒楼小厮一看见楚元,立马小跑着迎上来,俯首躬腰道:“元公子,雅间已经备好,这边儿楼上请。”
沈翎玉点了席全鱼宴,醉月楼的鱼素来一绝。屏风后头有琴女抚琴奏乐,算得上雅致二字。
楚元拍了拍身上的雪,随后脱下披风,被身旁的侍卫接过。楚元落座,道:“我记得你不爱鱼肉,怎么要了一桌子?”
“家里的狸奴喜欢,所以尝尝。”沈翎玉道:“怎么,表哥舍不得银子?”
楚元含笑道:“怎会,答应了表妹的事情,岂有失信之理?”
沈翎玉尝了一口鱼羹,道:“表哥先前说有事相商,不知是何事,能让表哥寻到我这来。”
楚元示意侍卫退下,琴女及布菜的侍人鱼贯而出,他神色间略见羞愧,道:“我有一位朋友,姓贺名泽风,是南桑皇子,表妹最近对其多有为难,不知可否收手?”
沈翎玉执筷的手微顿,道:“此人怀的是什么心思,表哥可知晓?”
楚元轻啜一口梨花酿,笑容苦涩道:“他想回南桑,我知。”
沈翎玉冷声道:“贺泽风的生母南桑皇后手段狠绝,这些年南桑皇族中适龄的皇子死的死,残的残,贺泽风一旦回到南桑,便会是南桑太子,表哥应知其中利害。”
楚元何尝不明白,他身处皇室,见惯了深宫之中的尔虞我诈。身边的知心好友寥寥无几,贺泽风曾是其中之一,楚元不愿来日回首,有愧于心。
“他想回南桑,我不会助他一臂之力。只是相交多年,今日他求我,纵然是利用,我也只当是尽了这份情谊。”
自此往后,桥归桥,路归路。
多年前,沈翎玉乔装前往雨花楼搜集上任户部尚书贪污公款的罪证。那一日,她曾见过楚元与贺泽风把酒话桑麻,于阁楼之上高谈阔论,言世间疾苦。那时他们都还年少,志在天下安定,河清海晏。
彼时贺泽风入都,楚元奉昭宁帝的旨意于城门相迎,那时楚元以为他们会是敌人。可后来贺泽风说,他入大琰为质是心甘情愿,这样两国便可不再起战火,百姓亦不必再受流离失所之苦。楚元不知贺泽风是何时变的,但当贺泽风找上他起,楚元便清楚,他们早已不在一条路上。
沈翎玉面色愈发冷然,她抿紧唇,不欲相劝,须臾道:“表哥心中有数便好,我可以答应表哥容他喘息,但他今日能将手伸到沈家,来日便会是大琰。至于他返回南桑一事,成不成还要看他的命。”
“多谢表妹。”楚元起身作礼,沈翎玉也跟着站直了身子避开。
沈翎玉扬声唤了绛河进来,草草和楚元道了别,便自醉月楼离去。
-
月上中天,夜雪初霁。
戚负雪伏在案边,面前摆着沈翎玉赠与他的玉佩,他伸出手用指尖一寸寸描摹过玉佩的轮廓,眼眸一眨不眨的看着,似是在瞧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过了好久,他低声呢喃着:“殿下……”
道不尽的思念在这一刻将戚负雪淹没,他溺在其中,既觉得心惊胆战,又觉得酣畅淋漓。
戚负雪就这么守着这枚玉,连眼睛都不敢合上。临池被他打发了出去,厢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可偏偏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敢言一句思君。
“殿下……”
重华宫内,沈翎玉指尖执着的白子蓦然掉在棋盘上,她抬手按住心口,莫名的悸动涌上心头。沈翎玉失神片刻,才俯身捡起凌乱满地的棋子。
绛河刚走进来,便看见沈翎玉独自坐在棋盘边上,眼中带着些许迷茫。绛河走近才发觉,沈翎玉手里攥着几枚棋子,棋钵里的黑白子也混在一起。
绛河半跪在沈翎玉身侧,拿过她里的棋子,抬首道:“殿下可是乏了?”
沈翎玉沉默不语,许久道:“晃神而已。”
戚负雪身子弱,病了半月有余更容易没精神。临池走进内室时,戚负雪已经撑不住伏在案上睡着了。
在烛火照亮的那一小方天地中,他握着玉佩下坠着的流苏,安然静谧,如愿以偿。
临池正准备将戚负雪叫醒,让戚负雪到床上睡。忽然,窗外响起树枝折断的声响,临池走到窗前,小心掀开一半的窗,飞快的朝外面看了一眼,只看见一节被雪压断的树枝,孤零零的掉在地上。
临池没再多想,关了窗,转身将戚负雪唤醒。
“临池?”戚负雪睡眼朦胧,小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亥时一刻,”临池道:“公子,去床上歇吧。”
戚负雪把玉抱在怀里,他缓缓看了眼窗外,在临池伸手扶他时,戚负雪转身脱掉木屐上床,昏昏睡去。
院中,沈翎玉负手而立,她站在月光下,略显凌乱的青丝上粘着林间飘落的雪,沈翎玉的视线落在白日里她翻过的那扇窗上。许久,沈翎玉抬手抚上心口,不知为何,方才于窗中窥见戚负雪的一瞬,这里终于安定了下来。
她低声呢喃,“戚负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