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葭与圣人点头示意了一下，正要进门去，没承想圣人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臂。
“娘子……”
云葭回眸，却见她眼眸里盛着温润的波光，坚定道：“倘若小皇孙保不住，便算了，只要听韵好好的就行了……”
听韵，想来便是长王妃的小名了。
云葭的心里莫名觉得很暖，虽然这话是为了长王妃，与她没什么关系。
云葭看人一向很准，就像圣人能断定她是良善之辈一样，她也能凭这一句话断定圣人是个宽厚仁慈的皇后。
她活了两世，救过成百上千个病患，也见过太多的人情世故，有多少做婆婆的想不开，将未出世的孩子视作命根子，为了保孩子而放弃媳妇的……
寻常人都舍不得孙子，更何况是圣人……
可是圣人没有，纵然她的孙辈要比这天下的人都高贵，将来是极有可能继承皇位的，圣人也没有。
云葭安抚似的拍了拍圣人的手背，“我会尽我所能。”
云葭轻轻拨开帘幔进了里间儿，却见长王玄辰正守在拔步床旁边，见着云葭进来，他的笑容渐渐明朗，抬手为听韵拭去颊边的泪水，温声安慰道：“云娘子来了，她一定有办法助你好起来的！”
“别怕，我就在门外候着，有事随时叫我。”
玄辰轻轻捏了捏听韵的脸，而后转身出门去。
当与云葭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微微颔首，云葭也冲着他福身行礼，视作打了照面。
屋内除了两个婢女，便只剩下云葭和听韵两个人。
云葭款款走上前去，却见着听韵的面色苍白，眼神直勾勾的，竟没有一丝神采。她只看了云葭一眼，眼泪就又簌簌落了下来。
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云葭却仿佛听她说了太多太多。
房间里滴漏“滴答滴答”的声响，还有空气中那浓烈刺鼻的艾灸味，更是说尽了她的绝望。
这铺天盖地的抑郁气息，不禁让云葭想起了一句诗：心病不可药。
沉默一直持续了良久，听韵才猛地吸了一口气，用细软的声音道：“我想要这个孩子，不惜一切代价……”
这便是让医官院的御医们最头疼的问题，倘若不保这个孩子，他们一定是有法子保住长王妃性命的，可是她身子虚弱，很难有孕，这或许就是她唯一的孩子了，她实在割舍不下，哪怕不要自己的性命。
云葭款款坐在身后的圆杌上，抬手搭上了听韵细弱的脉搏。
听韵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出，只盯盯望着云葭，生怕她会摇头，亦或露出一丁点儿为难之色。
然而，云葭的眸底始终是波澜不惊的，竟让她看不出一点儿情绪来。
等了半晌，听韵不禁头皮发麻，目光也越发黯淡下去，她绝望地合上眼眸，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这时云葭却握住了她的手。
听韵触上她掌心的那分温热，就好像将要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缓缓睁开眼，由听见云葭说：“长王妃，不如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
听韵慌忙摇了摇头，“不行不行！”
她的胎儿本来就不稳，她平时一直躺着，靠红参汤吊着，生怕下个床这个孩儿就会离她而去，云葭竟要叫她出门，那可该多折腾啊？
况且她两个时辰就要熏一次艾，出去若是受了凉，那血怕是就止不住了……
听韵有一万点担忧，云葭站在阳光里，却笑得格外明媚，她缓缓用力将听韵拉了起来，“走吧。”
……
听韵到底是没拧过云葭，纵然她心里有千百个不愿意，最后还是在圣人和长王的怂恿下，出了门。
如今已经是仲春时节，阳光大好，风也暖和，她却裹着一件无比厚实的狐裘，怕走多了又会流血，长王还特意吩咐了四个内侍官抬步辇供她出行。
云葭第一眼看到她这副模样，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知道劝不了听韵，但还是提醒道：“王妃穿这么厚，小心是会生疹子的。”
……
出了中宫，云葭与听韵一路向西，不多时便到了延福宫。
延福宫是官家和圣人平时游玩的地方，修建的小桥流水，曲径通幽，亭台楼阁，匠心独运，颇有江南风景的灵秀。
沿着石板路一进院门，首先看见的是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大湖，正午的阳光落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浮光跃金。
有一条小桥蜿蜿蜒蜒直达湖心，湖心有一座亭子，飞檐流角，红柱绿瓦。
湖边的左侧是一片桃林，右侧有垂柳依次排开，而湖的对面是供人歇脚的一处宫殿，名曰延福殿。
微风不燥，裹挟着桃花纷纷扬扬地散落在水面上，仿佛下了一场粉红色的雨，纵是再难解开的心结，看到眼前的春意盎然，都应该会释怀了吧。
听韵自打有了身孕，就一直躺在未央宫里，这样的场景对于她来说，简直是恍若隔世。
她神色有点恍惚，不自觉地就褪下了身上的狐裘，她微微抬起手，任凭落英纷纷划过她的指尖。
良久，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在与云葭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样的美景，却不知明年还能不能看得到了……”
云葭侧目望她，毫不委婉地答道：“桃花花期短暂，王妃若是在躺上些时日，莫说明年，今年都看不到了。”
听韵朝着她望过来，云葭却刚好收回目光，望向纷纷扬扬的落花，“人这一辈子，皆是充满了苦难，又有几个人能过得顺风顺水呢？所以我总觉得，与其预支明日的苦难，不如今日及时行乐。这样就算苦难来临了，我们也不会因为错过了今日的风景而徒留遗憾。”
听韵盯盯地望着云葭，反复咀嚼着这一番令她豁然开朗的话，末了还是自嘲似的摇了摇头，“说来简单，娘子不是我，又怎知我心中的苦楚呢？”
云葭打断了她的自怨自艾，“王妃，心病不可药。”
“王妃因为害怕失去皇嗣，而心中苦楚，那您可知长王也会因为害怕失去您而心中苦楚？”
听到这一句，听韵的眸底不禁氤氲了泪意，玄辰疼她，她又何尝不心疼玄辰呢？
可是她又能如何选择？玄辰真心待她，誓死不会再娶别的女人，她若是选择苟活，最后的玄辰只怕连个子嗣都不会有，一个没有子嗣的亲王，又凭什么继承皇位呢？
所以只有她死了，玄辰才能解脱，才能燃起重新生活的希望。
说到底，终是她误了玄辰，对他亏欠良多。
听韵的泪意越发汹涌，不停地用绢帕掖着眼角。
这时，云葭的声音也添了几分怅然，“你们这些选择离开的人，又怎知我们这些活下去的人心中该有多苦呢？时隔八年，我的心没有一时是不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