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神宫里的沈家人尸体，和时光旧影里的沈家人尸体，这一刻，重合了。
他们围绕着沈清姿，眼中涌出血泪，质问她，为什么？凭什么！
神仙高高在上，就能随意玩弄凡人的命运吗？
看不起凡人，你就高高地待在天上，不要下凡好了。
凡间好好的，因为你来历劫，这里才变成地狱！
元神眼圈通红，捧住小侄女的头，一字一顿充满恨意道：“你没有错，更没有罪，我会带你们一起报仇！”
小女孩有些疯狂的表情平静下来，止住血泪，无头尸体蹦蹦跳跳，脑袋也蹦蹦跳跳，笑嘻嘻道：“报仇！报仇！”
沈家人的头都笑了起来，一起喊道：“报仇！报仇！”
无头尸身手拉手，围着沈清姿的元神跳舞。
炼心剑不断颤动，四面八方涌来的怨气，使得剑身越发壮大凝实。
元神站在剑下，抬头仰望那柄巨剑。
参天巨剑！
不知不觉，炼心剑这般巨大了，凌厉的气势散发出恐怖的威压。
剑尖对准她，小小的元神感到心悸。
她有强烈的预感。
若闻霆成功证道，炼心剑一定会杀了她。
而她，逃不掉。
折光神君十分担心。
沈清姿的元神有些不稳，心魔滋生，头顶冒黑气。
他应该厚脸皮，跟魔尊要一颗九劫魔心莲子的。
“漱玉，先看到这里，剩下的，日后再看。”
沈清姿眼睛干涩，坚定地摇头道：“不，我要看，我要知道所有的真相！折光，我好恨，好恨。每天我都在问自己，闻霆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我还不够强大，不够杀死闻霆？”
折光神君心脏骤缩，抱住全身发抖的沈清姿，两指点住她的心口，将清心咒传入她的元神宫内。
不必察看，他也能想象到，此刻她的元神宫内定然是一片混乱，群魔乱舞。
第一次进入她的元神世界时，他便已看穿，她的元神缝合的那些尸首，哪儿是什么尸首，全部是她的心魔。
一股清凉之气，从元神宫内弥漫开来，乱舞的群魔渐渐回归原位，躺在地上当一具安安静静的尸体。
沈清姿心神镇定许多，默默看着沈家人的尸体，像破抹布一样被扔进一口口大缸中。
阵法增强。
子诺是皇族太子，沈家是他的母族，他与沈家的命运一脉相承。
闻霆将子诺的气运和沈家人的气运，一起转移给了子让，助子让窃取到完整的紫微命格。
宫廷侍卫虽觉得奇怪，但无人敢问原因，皇帝不像要羞辱沈家人的尸体，更不像拿那些尸体做什么。
他们只是把尸体扔入水缸里，再搬出来，扔到乱葬岗而已，尸体上的血迹都没有少一丝。
最诡异的，大概就是，水缸外刻印的图案诡谲可怖。
沈清姿本该一起赴死，命格会更加完整。
但子让苏醒，再三追问，终于得知子诺被父皇亲手杀死，而沈家犯了谋逆罪，已被全部斩首。
子让再度吐血。
他不敢昏迷，拔出贴身携带的匕首，狠狠给了自己一刀，保持清醒，然后跪在御书房外，苦求闻霆饶过沈皇后。
他知道，父皇早有杀沈氏之心，沈氏在父皇眼里是碍眼的存在，是他背叛母妃的污点。
因为母妃口中的命册，父皇才留了沈氏一命。
每每朝臣提起接沈皇后回宫，父皇眼中就会闪过隐忍的杀意。
如今长兄死了，沈家没了，父皇开了杀戒，便会再无顾忌。
子让一点不敢赌。
他划了自己一刀又一刀，两条腿已冻僵了。
梅姬抱着他泪流成河，跟他跪在一处，乞求闻霆宽恕沈皇后。
这是梅姬第一次跪闻霆——之前跪宋兮越的不算。
闻霆冲出御书房，扶起梅姬，一脚踹倒子让，勃然大怒道：“混账！竟敢拿你母妃威胁朕，你是嫌命长了！”
子让的血染红了白雪。
他眼里满是血丝，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衫，明明冷得几乎失去知觉，身形却笔直，爬起来跪在地上，像一棵宁折不弯的青松。
他嘴唇干裂渗血，倔强地说：“求父皇开恩，饶过沈皇后！若父皇肯饶了她，今生今世，我什么都听父皇的！”
闻霆冷哼：“我不饶她，你又能如何？”
子让眼神决绝：“沈皇后是我嫡母，若父皇不肯饶恕她，一定要杀了她，我不能拿父皇如何，我只能，以命偿命！”
梅姬抓紧闻霆的衣裳，哭着叫道：“不！不！子让不能死！闻霆，你快答应他啊，饶了沈姐姐的命吧！闻霆，闻霆！子让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闻霆，你不想我死，你就答应他啊！”
闻霆冷漠俯视着子让：“子让，你被沈清姿教得很聪明。好，朕答应你，朕可以饶了她的性命，但有个前提条件：她不能踏出澜山别宫一步！踏出一步，杀无赦！”
“谢父皇！”
她能活着便好。子让涩然一笑，心神放松，就此晕了过去。
梅姬哭着扑到他身上。
子让第三日才苏醒。
他想立即去澜山别宫告诉沈清姿，可又怕她知道沈家九族被诛的消息后，受不了打击。
忐忑犹豫间，梅姬知道他要出宫，哭闹一场。
闻霆下了禁足令。
因此，子让只能派心腹太监去澜山别宫，一是探望沈清姿，二是警告侍卫们不准泄露沈家被诛的消息，不准沈清姿出澜山别宫一步。
他是个聪明孩子。
从前母妃泄露过只言片语，他知道他本是早夭的命格，是母妃耗费大半法力，才为他续命到十九岁。
庆功宴那日，本该是他的死期，母妃也做好了耗尽最后的法力和魂力，为他续命的准备，当然，是偷偷的，不能让父皇发现。
耗尽法力和魂力后，她会死。
她是偷渡下凡的，死后，凡间的这部分记忆，就无法与本体共享。
也就是说，她会忘掉下凡历劫的一切。
这是母妃不情愿看到的，父皇也不愿意母妃永远失去这十年他们美好的记忆。
可尽管牺牲这般大，他也只能续命一两年而已。
岂料，母妃丝毫没耗费法力和魂力，他就不治而愈了。
就在他不治而愈的同时，长兄子诺死了，沈家九族灭了，他们死在皇宫里，而父皇和母妃是神仙，是修道者。
真相已然十分明显。
是父皇害了子诺和沈家人的性命，为他续命！
自了悟一切之后，子让夜夜噩梦。
他梦到，长兄和沈家人找他索命，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般自私，为了活命，就杀了他们那么多人？
每每从噩梦中惊醒，子让就感觉自己好像活着，又好像早已死了。
他的躯体还活着，他的心已经死了。
他的一生都踏着别人的鲜血。
不，不是别人，是亲人。
幼儿时，他踩着亲生父母的血续命。
如今，他又踩着长兄和沈家人的血续命。
他将沈清姿送给他的荷包，锁了起来。
他面对不了自己，更面对不了她。
他罪孽深重，生来不祥，不配用她送的礼物。
很快，噩耗传来了。
沈清姿死了！
有人将消息传入澜山别宫，她杀了出去，跑到乱葬岗，给沈家人收尸。
他不知道其中有没有父皇的手笔。
或许有，或许是命。
子让又一病不起。
梅姬语气轻松地劝他：“子让，是沈姐姐自己跑出去的，唉，人算不如天算，她大概更想和她族人在一起，和子诺在一起。你父皇说了，此时她追到阎王殿，还能追上子诺他们，跟他们告个别。我已经跟阎王打了招呼，下一世，他们都会荣华富贵一辈子，补偿他们……”
子让漠然地听着。
他经历的一切，像一场荒诞的闹剧。
喋喋不休的母妃，此刻宛如一个怪诞的小丑。
梅姬话锋一转，忽然问：“子让，五马分尸，是个什么死法？”
子让毛骨悚然，连连咳嗽。
父皇无论如何不会放过沈清姿第二次，他再拦不住了，只想草草过完这一生，早些去死，早些去赎罪。
心如死灰。
可五马分尸，还是狠狠戳到了他的心。
梅姬忙帮他拍背顺气，关切道：“子让，你慢点！”
子让的眼泪落了下来，咽下喉咙口的腥甜，哽咽道：“母妃，求你，帮我求求父皇，不要让沈皇后五马分尸，那太残忍了！”
梅姬疑惑道：“不都是死吗？怎么死的重要吗？反正死后都会去转世投胎了。”
少年的眼泪清澈又绝望：“母妃，求您，给她一个体面，留个全尸吧。”
子让的经历与旁人不同，从小就少年老成，极少哭泣，梅姬看到他的眼泪就心软了。
“好好好，我去求你父皇！体面和全尸，对吧？我去求，子让，你别哭了。”
子让郑重磕了三个头：“谢母妃。”
梅姬走了。
子让病重。
后来，崔逢喜从澜山别宫回来，告诉他：“沈皇后选择了三尺白绫。”
子让眼珠一动不动盯着帐顶，对外界的事，再提不起半点兴趣。
闻霆砍了三个太医，搂着哭成泪人的梅姬，冷冷威胁道：“子让，你再不好起来，会有更多的人因你而死。你若死了，你宫里所有服侍的人，都会为你陪葬！你母妃若因你而生心魔，朕历劫回归，必然屠尽人界！”
子让再不敢病重，硬生生逼自己痊愈。
他努力做个孝顺儿子，孝顺梅姬。
至于闻霆，闻霆不在乎他孝顺不孝顺，他只在乎梅姬。
梅姬有宠她爱她的皇帝丈夫，有孝顺她的太子儿子，日子过得比在天上还要快活。
没错，子让成了太子。
立太子的那日，闻霆当着群臣的面假惺惺抹泪，说他做梦梦到前太子，子诺。
他甚是思念皇长子，后悔杀了他，便给二皇子改名为子诺。
“子让，你也思念你长兄，对吧？”
闻霆的眼神带着淡淡的威压。
父皇又是为了那个什么命册，想少挨雷劈吧？子让心想，太子的位置本就该是长兄的，今后他就以长兄的名字存于世上，代替长兄活着，让长兄的名字流传千古。
于是，子让改名为子诺。
天下人皆知，太子名为子诺。
唯有梅姬不愿意改口，依旧称呼他为子让。
梅姬和闻霆像话本子的结局一样，过上了幸福尊贵的生活。
无人知晓，子让心中的煎熬。
无人知晓，他夜夜惊梦，日日忏悔。
又二十年，闻霆退位，不久离世。
子让登基那日，跪在宋家的列祖列宗前，额头叩地，磕出青紫。
他说：“百姓朝臣称呼我为圣人，不，我是罪人，罪孽深重。”
子让早就死了，死在十九岁，死在一岁。
余生，他都在赎罪。
他无妻无子，晚年过继了一个宋家的孩子在名下，培养成下一任皇帝。
终于，接连送走闻霆和梅姬之后，他的寿命也走到了尽头。
这一生，他过得太累了。
死亡，反倒是解脱。
他欣然接受死亡，甚至是，迫不及待死亡。
下一世，下下一世，就让他给沈清姿、给长兄或者给沈家人，当牛做马也好。
“我这种罪孽深重的人，会被阎王丢进十八层地狱吧。”
总之，他想快点死。
他赶走了所有宫人，等待死亡降临，等待牛头马面来勾他的魂。
可他的人生，再次发生戏剧性地转折。
他听到了脚步声。
睁开眼，看见的不是牛头马面，而是——梅姬！
梅姬给他渡了一点仙气，他就从濒死状态，缓缓恢复元气，连苍白的头发都转黑了。
子让麻木地望着梅姬。
梅姬抱住他，仿佛劫后重生般哭道：“呜呜呜，子让，我终于赶来了！还好你没死，还有最后一口气在，呜呜呜，幸好你没被鬼差勾走魂魄，不然，我就掀了阎王殿！呜呜呜，子让，跟我去天上，我教你修炼。”
子让眼里毫无重逢的喜悦，淡漠道：“母后，我是凡人，死后该入轮回的。这是我的命。”
梅姬疯狂摇头：“不不不，子让，你是我的孩子，我怎么舍得你去轮回？下一世，你就不是你了啊！我到哪儿去找你啊子让！子让，跟我走好不好……”
下一世，你就不是你了啊——这句话击中了子让，直戳他的灵魂。
下一世，沈清姿还是沈清姿吗？长兄还是长兄吗？
他欠他们的，该怎么还？该去向谁还？
这一句话，同样击中了时光旧影外的沈清姿。
她垂眸。
折光神君莫名觉得，哪怕他就在她身边，此刻，她的身影依旧孤独。
天地间，仿佛只有她一个人了，世间万物，再与她没有关系。
沈清姿想起了折光神君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她轻声重复：“轮回是一场骗局。”
世上根本无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