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凰殷公主的忌日。
尺素决心最后祭拜一次凰殷公主，便彻底了结旧主之恩，此后天高海阔，她会离开天衢宫，离开神凰宫，离开仙界，远离仙魔纷争，做个自在的散仙。
仙刑池宽阔无垠，一眼望不到边，四周寸草不生，罡气和煞气化成的池水风平浪静，蒸腾的罡煞之气凝结成雾气氤氲而起，朦胧的水面倒映着万千红霞。
远远眺望，美不胜收。
但所有仙族都知道，仙刑池有多危险。
修为低些的鸟禽仙族不小心掉进去，很快便会被罡气和煞气剥皮拆骨，血肉元神与池水融成一体。
尺素小心翼翼来到池边，将白色的凤凰灯，一盏接一盏，放入池水中。
凤凰灯静悄悄飘远，一盏接一盏被池水吞没。
有一盏展翅飞翔的凤凰灯坚持得久一些，飘得远一些，尺素的目光追着那盏灯而去。
却看到，灯的更远方，烟雾朦胧的池水中，有两个背影朝深处走。
那两人手牵手，背影异常坚定。
似是殉情。
她猛然一惊，凰殷公主寸寸被仙刑池融化的画面，不期然跃入脑海里，她站起身，大声喊：
“喂！两位道友，你们回来！不要去啊，你们会死的！”
那两个身影中，女子回头看了她一眼，朝她挥挥手，然后转头和男子去往深处。
罡气弥漫，尺素看不清她的脸。
她咬了咬牙，撑起灵气结界，化出青雀本体，飞向那两人，边飞边喊：“道友留步！有什么事可以好好解决，殉情不值得！”
听了这话，那女子踉跄了一下，眼看就要滑入仙刑池中。
尺素惊呼，飞得更快，用爪子抓住女子的衣服。
但，抓不动。
这时，她才看清女子的脸，竟是最近在仙魔两界大名鼎鼎的漱玉宫主！
尺素恍恍惚惚。
难怪她抓不动这女子，人家是天神啊！
漱玉宫主要和男子殉情？
不不不，不可能！
她才意识到自己闹出了乌龙，沈清姿便轻轻推开她的鸟爪，盈盈笑道：“原来是尺素仙子，劳你费心，我可不是来殉情的。”
尺素化出人形，浮在半空中，闹了个大红脸，瞥了一眼旁边的男人，不出所料，正是与漱玉宫主传绯闻传得沸沸扬扬的折光神君。
她施了一礼，窘迫道：“是我孟浪，误会了漱玉宫主和折光神君，望二位莫怪。”
折光神君似笑非笑，倒没有生气。
殉情这个词，不好听，又莫名觉得甜蜜，反过来听，不正是“生死相许”吗？
他温和地问这只小鸟：“仙子来此做什么？不怕危险吗？”
尺素浑身被罡气包围，十分难受。
可难得见到漱玉宫主，今日又是凰殷公主的忌日，哪怕难受，她也甘愿生忍着，有无数的话想对漱玉宫主说。
想告诉她，凰殷公主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又为何而死。
“今天是凰殷公主的忌日，小仙来祭拜她。”
沈清姿恍然，脸色淡了几分。
师父的死，凰殷公主也掺了一脚。
所以，她极不喜欢神凰宫和仙凤宫。
她冷淡地劝慰：“节哀。”
尺素觑着沈清姿的脸色，忐忑不安，生怕被折光神君赏赐一颗湮灭丹，语速飞快道：
“凰殷公主最是崇拜羲衍神君，每次羲衍神君讲道，她无论在做什么，都会放下手里的事，去听道，还教训我要专心听道，不能浪费羲衍神君的心意。
她的本命法器，本是鞭子，因羲衍神君而改换成剑，为了学正宗的太阿剑术，将积攒多年的宝贝拿去跟太阿弟子换。
漱玉宫主当年被盗仙和闻霆太子掳进天衢宫，凰殷公主针对您，只是嫉妒您可以陪在羲衍神君身边。盗仙强留您，也是这个原因。
您被罚进问心塔时，凰殷公主就后悔了，她一向要面子，不肯服软，一直欠您一句道歉。
再后来，她怂恿盗仙盗取，盗取空明清灵丹。她只是想让盗仙犯个错，没真的想害羲衍神君，还让我一直盯着盗仙，谨防她盗丹。
那一日，天后娘娘命她入凌霄宫说话，商量她和闻霆太子的婚事，我没能及时通知她，才造成羲衍神君殒落。
公主很害怕，很后悔，她害死了她最崇拜的人，她逃到神凰宫，想寻求沧暝宫主和凰霓宫主的安慰。
他们却说，却说，因她从小尖酸刻薄、刁蛮霸道，是个搅事精，所以龙族有联姻意向时，两位宫主毫不犹豫将她定给闻霆太子，让她去搅和龙族。
五千年，整整五千年，他们从未说过接公主回家！公主犯了大错，闻霆太子推她出来给盗仙当挡箭牌，凰霓宫主依旧劝她回天衢宫。
公主便来跳了仙刑池，殒落于此。”
沈清姿眼神复杂。
她对凰殷公主的遭遇难以恻隐，反而尺素这番话，让她想起了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
停芳。
停芳一生痛苦，感受到的善意很少，看人却极准。
凰殷公主的事，他当年怼人时，和尺素说的一模一样。
折光神君记起沈清姿在问心塔的遭遇，心情一下子变得糟糕。
他指尖蠢蠢欲动，一颗湮灭丹即将召唤出来。
凰殷公主是主凶之一，尺素就是帮凶。
沈清姿冷漠道：“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凰殷公主没人疼爱，孤苦伶仃，频频作恶，她殉道大部分是为了我师父，所以，我该替我师父原谅她？”
尺素咬咬唇，不知为何汗毛倒竖，忙不迭道：“不，不是，小仙只是觉得，您该知道真相。小仙告退，二位神君保重，这仙刑池危险重重，二位还是早些上岸为好。”
说罢，她片刻不敢久留，化作本体青雀，翅膀一振，急忙飞走。
四面八方的罡煞之气扑来，在她身上留下无数伤口。
一滴青雀的血，咚一声坠入仙刑池，转眼化作池水，消失不见。
沈清姿握紧折光神君的手，继续朝深处走。
“折光，说实话，尺素那番话，我心里是很震撼的。”
折光神君收敛蠢蠢欲动的心思，偏头接话问：“为什么？”
“竟真的有人因愧疚害死我师父，而去殉道。”
折光神君想了想，说：“并非是凰殷良心发现，当年她险些害死你，可曾向你道过歉？事后也不曾向你表达过歉意，补偿过你。是信仰的力量，促使她最终为你师父殉道。”
沈清姿当初倒是巴不得跟天衢宫的人没半点关系才好，压根没期待过凰殷道歉：“信仰的力量，真可怕。”
折光神君暗暗咬紧牙关，他们已走到岸上的人目力不及之处。
他的两条腿颤巍巍的，假装看别处的风景，扭过头，偷偷吃了一颗护体的仙丹，才将钻进骨头缝的疼痛压下去。
一回头，只见沈清姿神色如常，仅脸色有些发白而已。
“你疼吗？”他问。
“习惯了。”沈清姿的眼神极为温柔，倒映着万千霞光，秋水盈盈，璨璨生辉，“你若是疼得受不住，不用陪我，先上岸去。”
折光神君摇头，笑容灿烂：“我一点也不疼，仙刑池罢了，与雷劫相比，小意思。”
沈清姿一眼看出他的强撑。
她大大方方吃了一颗恢复肉身的仙丹，两指间又捻了一颗，举起来，问：“折光，你吃吗？”
还有这等好事？折光神君忙张嘴。
沈清姿愣了一下。
他让她喂他？
她想起梦里的一些凌乱画面，苍白的脸恢复些微血色。
指尖一弹，那颗丹药就精准地飞进折光神君的嘴里。
折光：“……”
未来娘子的脑子里，可能少长了一根叫做浪漫的弦。
两人默默运功，抵抗罡气。
这也是一种修行。
增强肉身的强度，锻炼意志力。
折光神君到底是真神，运功之余会陪沈清姿说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能忍疼，但不代表她不疼。
他能做的，也就是和她一起忍受这份疼痛。
浸泡在仙刑池中，沈清姿满脑子都是师父，不由得开口问：“折光，说说我师父吧。别人说的我不信，你说的，我信。我想知道，师父和这仙刑池之间的‘缘分’。”
折光神君笑道：“这说起来，话可就长了。要从你师父飞升仙界开始说起……”
沈清姿认真聆听。
师父的形象在她眼前变得更加丰满起来。
原来师父年轻时，并不是她后来见到的那个慈祥和蔼的白发老爷爷。
他也曾鲜衣怒马，也曾少年轻狂，也曾跌过跟头，也曾被无数仙女、魔女爱慕，慢慢成长为一代战神，成为无数仙魔眼里的信仰。
他的经历，就是一个普通卑微的凡人，逐渐走上神坛。
他是神仙心目中的神。
沈清姿仿佛看到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在师父的手里亲自缔造。
而师父在崛起之前，数次被罚入仙刑池，竟然都是因为盈苒公主。
她一向是拿盈苒公主当师娘看待的，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只觉得心酸。
师父若是知晓，盈苒公主为他殉情，他会很难过吧。
入仙刑池的第二日，吞天蚁追来了。
他说过追随沈清姿，就不会食言，昨日不来，是帮沈清姿这个宫主处理庶务去了。
他慢慢取代了昔日忘非在弗居殿的位置。
不过，吞天蚁修为低，才真仙境界，又入了太阿仙宫的仙籍，种族归类于妖族，想要突破到天神，是难上加难。
他在仙刑池里坚持不到一炷香，就要上岸五六日养伤。
沈清姿劝他用稀释过的仙刑池水，他毫不犹豫拒绝：“宫主，魔界入侵在即，我不想拖后腿，尽快增长实力才能帮到您。”
沈清姿不再劝，闭目修行。
整整两个月过去，实力不再增长，她才结束修行。
而折光神君早在一个月前，就适应了仙刑池，除了疼痛之外，他得不到任何好处。
“我们回去。”
“好——哎哟！”折光神君身子一歪，朝池水中扑倒。
沈清姿一步上前，及时搂住他的腰，避免了他被池水淹没的命运：“折光！你没事吧？”
折光神君漆黑的眼透出几分虚弱，依靠在她怀里，声音微颤，十分痛苦的样子：“漱玉，我疼。”
“哪里疼？”沈清姿大惊失色，连忙问。
“浑身疼。之前说不疼，都是骗你的。疼，好疼。”折光神君气若游丝，看起来只剩一口气了。
他浑身轻颤，脖颈上的毛孔因疼痛而收缩，沈清姿知道，他没有骗她，他是真的疼。
仙刑池水素来是仙界惩罚神仙的手段，而且惩罚时，会封印被惩罚者的灵力，让他们用肉身去对抗煞气和罡气。
视被罚者的修为，浸泡他们的池水，会有不同程度的稀释。
而仙刑池是真神都不愿意轻易涉足的地方。
沈清姿听说过，曾有真神受罚，直接扔进仙刑池里，捞起来时，只剩一具骨架。
沈清姿抿紧了唇瓣：“我带你飞上去！”
“等等！”
“怎么了？”
折光神君脑子里掠过无数话本，找出撒娇最常用的一句：“你亲亲我，我就不疼了。”
沈清姿：“……”
她低眸仔细看了他一眼。
看得他心虚。
她怀疑他在温水煮青蛙。
从拍拍肩膀，到宴席上偷摸牵手，到光明正大牵手，再到亲亲他。
现实是现实，梦境是梦境。
现实里，她还是不好像梦境中一样，一见面就扑倒他，强吻他。
她到底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廉耻二字深深烙印在骨子里。
沈清姿正想不理会，突然看见他红透的耳根。
她心里叹息一声，低了头，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在他唇畔，一触即离。
“好了，不疼了吧？”
说完，也不等折光神君什么反应，抱着他，飞身而起，几个点水，就飞到了岸上。
吞天蚁望着他们的姿势，目瞪口呆。
将将落地，折光神君立即从沈清姿怀里飞走，怀着甜蜜又有些羞耻的心情，不动声色弹了弹衣袖，拱了拱手说：“多谢漱玉宫主仗义出手，不然我就跌进仙刑池里去了。”
沈清姿忍住笑，没想到吧，被人看到了。
吞天蚁不是很信折光神君的说辞，心里暗暗羡慕，嘴上道：“漱玉宫主，羌魁殿主暗中传给我一则消息——闻霆太子似找到了证道之法，天帝、大祭司、太华帝君，都在帮他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