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光神君漆黑的瞳，沉默地看着她，无数次跌倒，无数次爬起，雷霆磨灭了她生机，又赐予她生机，反复熬炼。
她的形体破破烂烂，这里一个窟窿，那里一个窟窿，远远望去，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只要她意志力稍微松懈，她便会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而她始终坚韧，不给伺机毁灭她的雷霆杀死她的机会。
她也会疼，但她从不叫一声疼，唇瓣咬得发白，也不曾求助，更不曾落下一滴泪。
折光神君的心，仿佛泡进了仙刑池，遭受凌迟一般。
然而，他什么也不能做。
唯一能做的，只有陪伴。
终于，不知沈清姿被击倒又爬起第多少回，她迈过了历史上真仙在混沌雷域走到的极限。
跨过那道不知矗立多少万年的石碑时，混沌雷域的雷霆在这一刻蓦地停止一瞬，紧接着，一片恐怖的雷光淹没了沈清姿。
沈清姿这一次在雷霆之力中，匍匐在地。
她被雷霆轰击得只剩一半肉身，不由得闷哼一声，鲜血从唇角溢出。
扛过去之后，无数生机之力从她体内衍生出来，化作暴涨的修为。
雷域上空，劫云凝聚，片刻后又散去。
沈清姿望了一眼，身体承载的疼痛到了极限，面部瘫痪，面无表情，她坐在石碑前面一步之遥，不断炼化混沌雷域给予的奖励。
折光神君暗松口气。
这时，那石碑上不知存在多少万年已模糊的字剥落，新的字由天地之力自动刻上去：
混沌雷域真仙
人族漱玉
保持记录第一年
然后，那石碑如有自我意识，悄无声息移动到沈清姿的身边。
沈清姿瞥了一眼，无喜无悲，轻轻靠在石碑上，借石碑支撑身体。
折光神君压下心疼，鼓励道：“你打破了身体极限，接下来的路，会稍微轻松一些，直到下一次极限到来。”
沈清姿点头。
对折光神君，她是十分感激的。
若没有他的鼓励和陪伴，她一样能自我调整过来，仇恨如山压着她前进，不允许她长久沉浸在颓废中。
但，有他在，她不止拥有自己的内心力量，仿佛也能从他身上汲取到更多来自内心的力量。
三天后，她吸收完混沌雷域赐予的生机之力，肉身和元神上的伤恢复如初。
睁开眼，她恢复了生气勃勃，只眼神中有一丝疲惫。
折光神君问：“要睡一觉吗？”
沈清姿起身，摇头：“我不累。”
新的征程再次启航，她每走一步，那石碑就跟着移动一步，亦步亦趋。
仅仅移动了三步，混沌雷域为了阻止她前进，雷霆化作凶兽凶植，朝她杀过来。
沈清姿凛然不惧，眼神坚定，双眸因充满战意而亮得惊人，召出秋水无极剑，与雷霆版的凶兽凶植战斗。
折光神君坐在石碑上，幽暗的黑眸中，情愫暗涌，温柔似水。
此刻的沈清姿衣衫褴褛，形容狼狈，但她持剑战斗的模样，一如在仙魔战场上对敌时般，行云流水，一招一式，一举一动，充满了暴力美感，宛如一幅充满毁灭力量的画。
就连她吐血的样子，也是娇弱与坚韧参半，美得惊心动魄。
每击杀一只凶兽凶植雷霆，沈清姿便朝前一步，获得一次生机之力，她好久没这般酣畅淋漓地、不遗余力地战斗过了。
上一回还是在仙魔战场上。
再往前推，还是与师父战斗的时候。
与二师兄、十二花神切磋时，怕伤到对方，她多少有些束手束脚。
击杀掉第九十九个凶兽凶植，沈清姿稍作休息，她身上受伤颇重，双臂双腿被雷霆凶兽撕咬出无数伤口，动弹不得，只能倚靠在石碑上，等待生机之力为她恢复伤势。
折光神君沏一盏药茶，亲手喂给她。
在这混沌雷域待了十年，沈清姿已习惯与他相伴，自然地张开嘴，喝下药茶。
她相比从前，在他面前更为随意，忽然遗憾地说：“以往我跟师父修习剑法，师父总会从旁提点我，我泡仙刑汤时，师父还会给我讲道。也不知师父他老人家有没有出关，若他知晓我在混沌雷域，或许会亲自过来。”
折光神君垂眸，心想，羲衍神君知晓自己活不长，竟连一时一刻也不放过，将时间利用得如此充分。
也亏得沈清姿习惯一心二用。
“想听你师父讲道？这有何难？”折光神君微微一笑，打个响指。
只见石碑前方不远处，出现一面巨大的水镜，水镜中浮现羲衍神君的身影。
羲衍神君坐在高台上，台下拥挤了无数仙魔。
他在台上讲道，仙魔在台下听道，认认真真，极为安静，天地间只有羲衍神君的道声流淌。
背景是太阿仙宫，羲衍神君的身后便是太阿仙经玉碑。
这大概是仙魔少有的和睦时刻。
“师父！”沈清姿兴奋，顾不得伤口疼痛，一下子站起来，待发现那是水镜，微微失望后又会心一笑，“折光神君，谢谢你！水镜中的师父，是受大道之伤前的师父吗？”
折光神君颔首：“羲衍君的风采，六界之内，无人能及。他只在看你时，眼神是慈爱的，看别人，无论他表现得多么谦逊有礼，总给人一种淡淡的恃才傲物的轻狂。”
水镜之中的羲衍神君，黑发乌眸，看起来只有二十七八岁。
他穿一袭玄衣，温文儒雅，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露出站在大道巅峰的智慧与神采飞扬。
原来师父受伤之前，是这样子的。
沈清姿听着熟悉的声音，疲惫不堪的身躯又有了无尽的力气。
她感动地问：“折光神君，你是怎么做到的？”
折光神君漫不经心道：“小法术罢了。你师父每次讲道，我都有听，这水镜中的印象，是从我记忆中提取出来的，与现场相比，仅仅少了一丝大道韵律。你想听他讲道，我便将他从前讲的道都提取出来，讲给你听。”
一丝暖意悄然注入沈清姿的心扉。
“我去杀雷霆凶兽了！师父讲道时，我不做点其他事，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语罢，她再次冲进雷霆之中。
果然，她一边对战，一边听道，专注力一下子提升许多。
这感觉十分奇妙，有种与师父隔着时空对视的错觉。
沈清姿自那次从幽冥幻境中昏迷苏醒后，心底隐秘的一丝失落悄然填满。
折光神君默默想，不知何时沈清姿在提到他时，也会整个人发光。
“阿九！”
他腰间的小鼎刹那化作人形，笑嘻嘻道：“阿九在！殿下唤我什么事？”
“可带了剑谱?”
“带了带了！”
小九这回准备充分，将彼岸宫里能带的都能上。
他肚子大，什么都能装。
小九将道主收集的最高级的几本剑谱拿出来。
折光神君一边为沈清姿护法，一边研究剑谱。
他的本命神兵是九幽乾坤鼎，从前为了拜师羲衍，仔细钻研过剑法。
可想要指点沈清姿，显然从前所学不够——毕竟，从前可是羲衍神君亲自指点沈清姿的。
他纵然在剑道上不能与羲衍神君相提并论，也不能比羲衍神君差太远。
如此，每次一面水镜放完，折光神君不会立即幻化出下一面水镜，而是开口指点沈清姿剑法。
现学现卖完了，再捏出水镜让她听羲衍讲道，而他继续钻研剑谱。
小九捂额，这是他家殿下最好学的时刻了。
这年头，谈情说爱已卷成这样了吗？
又过了十年，沈清姿遭遇折光神君口中的“第二次极限”。
这道坎儿，她足足厮杀四年，才击败雷霆凶植，再次获得混沌雷域赐予的大量生机。
她沉入修炼中。
与第一次一样，晋阶劫云来了又走。
折光神君凝视着她沉静秀致的脸庞，想了想，身体一分为二，化作白袍折光和黑袍折光。
黑袍折光头戴墨玉冠，冷峻的脸精致如玉，腰间束一条织金云纹腰带，劲瘦的腰衬得他宽肩窄臀，琼林玉树。
他冷冷道：“你和小九守着她，我去去就回。”
白袍折光端雅持正，温文一笑：“早去早回。”
小九道：“黑袍殿下放心，阿九拼了性命也会护漱玉仙子周全的。”
沉浸在修炼中的沈清姿，听到他要走，弯月眉轻轻蹙了一蹙。
黑袍看了她一眼，转身飞出混沌雷域。
到了混沌雷域外面，天道压制，他无法御空，四处看了看，随手拿出一颗仙丹。
仙丹馥郁芬芳的香气引来八方凶兽凶植。
他冷着脸，毫不留情踹飞了几个想要抢夺仙丹的，抓了一只看起来比较强壮的大鸟，揍了一顿，飞身上了鸟背，指使大鸟飞向擎天树和吞天蚁的领地。
擎天树和吞天蚁之间的感情，是沈清姿心里的美好和遗憾。
他希望，她眼中的美好，能在世间长留一些日子。
她看到的，她经历的，不该总是悲剧。
大鸟：“……”
悲催！
他又被这凶残的家伙抓壮丁了！
二十四年过去了，他怎么还在混沌雷域？
混沌雷霆怎么没劈死他？
更吐血的是，这家伙居然没认出他！
什么大鸟？他是有根脚的，他是混沌瑶雀！
两天后，折光神君来到绝灵之地。
数千年前，他便是在此地救走擎天树。
然而，此地如沈清姿所言，成了绝灵之地，却并无擎天树的身影。
黑袍折光心里一沉。
神念覆盖方圆千里，他在绝灵之地的地下，感应到了生灵。
这绝灵之地封不住他的灵力，他以灵力牵引，抓了一只小蚂蚁。
小蚂蚁在他掌心急得团团转。
黑袍折光神君看出，这小蚂蚁成了精，有了修为，不是凡蚁。
他以神念与小蚂蚁交流：“擎天树和吞天蚁呢？”
小蚂蚁警惕：“你是谁？仙界来的？”
黑袍折光淡淡道：“彼岸宫主，折光神君。”
小蚂蚁仔细打量他，暗想，此处是绝灵之地，幻化之术无法使用，料想此人不敢冒充折光神君。
但他不敢冒险，只说：“你放了我，我去告诉国王陛下，让国王陛下来见您。”
黑袍折光一个字的废话没多说，直接放了那只小蚂蚁。
它逃了也没关系，反正他随时可以再抓一只。
小蚂蚁钻入地下，七拐八绕，进入了一个地下王国。
黑袍折光的破妄之眼，将地下王国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嗯？
忘非？
他怎么在此处？
不大一会儿，忘非和吞天蚁二人来到了地面。
忘非惊诧：“折光神君？您在荒界？那漱玉呢？”
吞天蚁化成万九霄的模样，他知晓折光神君曾经救过擎天树一命，他自己也曾在彼岸宫度过数千年的岁月，诚恳施礼道：
“见过折光神君。”
黑袍折光冷漠地朝二人颔首：“她也在荒界，与白袍在一起，不用担心。吞天蚁，本座是来找你的。”
忘非失笑。
看来，折光神君并不想他去打扰他和漱玉。
忘非和吞天蚁知道，折光神君经常分身为黑白折光，因此都不对此感到惊讶。
吞天蚁疑惑问道：“折光神君找我有什么事？但有吩咐，吞天蚁莫敢不从。”
黑袍折光直截了当地问：“擎天树呢？”
吞天蚁神色一黯：“我将她封印了。”
忘非插言道：“我正是为此事而来，师尊留下了一些封印玉符，擎天树的情况不容乐观，吞天蚁请我来用封印玉符封印擎天树，以后找到解决的办法，再为她解封。”
时光封印术不是万能的，它并不能真的封印时光。
擎天树被封印之后，只是延长死期罢了，她的身体还会继续缓慢地恶化下去。
吞天蚁找上他要封印玉符，代价是交换给太阿仙宫一大批修炼资源。
仙魔两界情势紧张，忘非正需要修炼资源，便答应了。
黑袍折光问：“吞天蚁，你想找如意珠，救擎天树？”
忘非猛地抬眸，不可思议地看向吞天蚁。
吞天蚁心慌了一瞬，随即想到漱玉仙子与折光神君关系匪浅，便猜到了折光神君是如何得知消息的。
他点了点头：“是的。”
黑袍折光冷冷道：“不要打如意珠的主意，妄想夺取如意珠的人，都会横遭灾厄。”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不想擎天树死得更快，就趁早打消了谋夺如意珠的心思吧，不要再继续调查了，魔尊陶笙不怀好意。”
吞天蚁不甘心：“那折光神君是否知道，如意珠在什么地方呢？若果真危险，我便不再肖想。”
黑袍折光沉吟片刻，缓缓道：“在轮回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