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上的电视机已经挂了整整十年。
沈茵记得十年前那会儿，正值六年级暑假，她随家人搬到这里，崭新的电视让完成作业的路漫长了不少。
那年，动画片总是格外好看，宁愿不吃饭也要丁点不漏地全部看完，广告也绝不放过。
然而总有那么个时候，一只手伸过来，顺其自然地拿走遥控器，往前随便那么一按，绚丽多彩的卡通画面变成了班主任脸的叔叔和阿姨。
每次新闻联播的声音一响，就会让人头大，她那时觉得新闻联播是个神奇的频道，无论按下遥控器的哪个键都能看到它，令人郁闷。
习惯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养成的，那时的沈茵也没有想过，十年后的现在，她会准时准点地守在电视机前，专门等着新闻联播。
倒是父亲的那只手不在了。
“阿茵，想重新回到高中读书吗？”
母亲的话让沈茵刹那失神。
“你现在还很年轻，选错了一条路及时止损就好了。”
母亲说话的样子虽然很平静，但沈茵知道，在她告诉母亲自己从俱乐部离职到现在，母亲其实一直都在担心。
“贷款还有学费的事你就放心好了，这家早餐店跟了我和你父亲十年，和旁边的新店比，店面已经老旧不堪，我也累了。”
电视似乎也觉得自己上了年纪，滋出点点雪花。
“仔细想想，卖掉最好，这样一来，贷款可以还清，剩下的钱也足够你交学费，一直放在仓库里的餐车也终于可以推出来好好洗洗了。说实话，我还挺怀念用餐车走街串巷卖早餐的日子，当年就是这么认识的你爸。”
沈茵双眼里的母亲，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你爸总说，我做的豆花就是比别家的好吃，可以甜到人心坎里面去，啧，老是一肚子腻歪话。不过有了早餐店后，就没再做豆花了，我现在觉得，被你爸夸上天的手艺，不能浪费，得重新捡起。”
新闻联播的画面，在沈茵脸上闪现出忽明忽暗的光。
银行职员的人刚走不久，催促母亲在下个月前还清店面的贷款，不然就要用店铺做资产抵押，母亲一直在职员面前哭诉求情，双腿膝盖处沾满了地上的灰。
不过现在好像已经妥协了，她想把这家店卖掉。
十年的店，不得已被扣上“老旧不堪”的标签。
桌面放着一张照片：父亲，她，母亲，一桌丰盛的菜，在早餐店里。隔着四年时光，也能从中听到欢声笑语。
高考完后的暑假，刚出成绩不久，得知自己的分数超出理想中的重本好几十分，父亲特意做了这桌菜来庆祝。然后，教练来了，说花样游泳省队欢迎她，那才是真正适合她的路，父亲被教练的热忱打动，把教练留下吃饭，再然后，她随着教练进了省队。
沈茵的目光中，闪烁着游泳池里的汪汪清水，新闻里，正在播报着一场与游泳比赛相关的事。
是一场省级运动会，参赛选手来自省内不同体校，新闻讲的是一支得了倒数第一的男子竞速游泳队，在赛后联手把裁判打住院的事。
“针对此次育英体校游泳特长生在赛后袭击裁判致伤残的恶劣事件，校方已作出回应并致歉，校方承诺，会对此负全部责任，并加强学生的素质教育，涉事学生将会被禁止参加下次省级运动会，以示惩戒。”
王燕见自己的女儿一直没有回话，眼睛直直地盯着电视里面的新闻，像是猜到什么：“阿茵，还是对泳池念念不忘么？”
她当然对泳池念念不忘，高考后的这四年，又不是在玩一场打发时间的游戏。
“阿茵，妈妈也希望你能在泳池里实现自己的梦想，可是……是妈妈无能为力，并不能为你在这上面做点什么，我和你爸只有一双膝盖，但好像起不到什么作用，我也特别想自己的女儿能在热爱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
只是，我怕你以后会后悔，我怕你将来还会经常遇到像你曾经的教练，像你今天的经理这样的人，我怕我不在了，你的步子会迈得更艰难……考个好大学总能留条退路。”
“妈，你怎么看待这则新闻？”
面对女儿突兀的问题，王燕愣了愣。
见母亲一时半会没做出回答，沈茵把问题问得更详细：“对于运动员来讲，最为致命的事就是被禁赛，妈，你觉得这群涉事的游泳特长生应该被禁赛吗？”
新闻的播报王燕或多或少也听了些进去，看着电视里被当众批评要求做检讨的那群孩子，王燕叹了口气：“如果是站在家长的角度，谁会希望自己的孩子被禁赛，但是，比赛得了倒数第一打人就不对了。”
“你觉得这群体育生殴打裁判是因为裁判给了他们倒数第一的分数吗？”
“难道不是吗，新闻报道出来想表达不就是这么个意思？”
“因为高中生正处在争强好胜又叛逆的年龄阶段，所以‘比赛成绩倒数第一的游泳队殴打裁判’自然而然就会被认为是体育特长生因为不服输而犯下的冲动。”
沈茵的眼睛正好对视上电视中一个认错少年隐忍的眼神，“如果说，裁判在媒体看不到的地方骂过这群特长生是废物，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是来弄脏赛场泳池水质的垃圾呢？”
“要真是这样，这裁判也是该打，孩子们的比赛成绩即使是倒数第一，那也是付出了努力，经过了辛辛苦苦的训练得来的，他有什么资格那么骂人家……”
说到这里，王燕突然噤了声，想到自己的女儿正是因为四年来的成绩不佳，经常被教练骂，最后被赶出队，以至于后面在工作上也受到不少影响，王燕的心里一阵难受：“哪个孩子还不是家里的骄傲。
人家努力踏实比赛，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成绩不理想又不是自己心甘情愿的，老师就没责任，教练就没责任？为什么非要指着孩子们骂。”
因为得倒数第一的是孩子们，把教练殴打住院的是孩子们，结果总是比过程显眼，更容易形成标题。
这句话沈茵只是想了想，并没有说出来。
“妈，这家早餐店不能卖，爸爸的人已经走了，不可以把能够回忆他的地方也一起扔掉。”
沈茵的手指摩挲着相框，“银行提前要求还贷无非是觉得爸爸走后，你一个人无法经营这家店，那就再雇佣一个人好了，这种事情总有很多解决办法，重新上学这件事我自己也在考虑，但没必要非现在下决定不可。另外，你和爸爸的膝盖很宝贵，以后不要再浪费它的价值。”
王燕哽咽。
“还有，麻烦不要再说没能够为我做点什么这种话，你和爸爸做的已经够多了。教了这么多学员，发现其实真正能够尊重孩子的父母并不多，从当初放弃名校选择花样游泳以来，就因为我喜欢，你们一直都支持我，即便四年来我的表现都是队里的吊车尾。
所以，还希望这家店能够留下来，让我能继续得到你和爸爸的支持。如果看到一个人推餐车卖早餐的妈妈，爸爸会担心，即使还能在另一个世界尝到妈妈做的豆花，也不能再甜到心坎里面去。”
王燕的眼里一片酸楚，说话的声音开始不稳。
“我哪里是真的想要卖掉这家店，这里积攒着我和你爸十年的心血，只是你爸走了，我一个人身体上应付不过来，精神上也应付不过来……
更重要的是，家里的积蓄都拿过去给你奶奶治病了，店里雇不起人，停业这么久，再开张生意也比不上旁边新开的那么多店，你以为妈在做决定前没有好好考虑的么……”
钱，很实在的问题，陈芸也知道，对于她来说，这是一个吸引力十足的诱惑。
“妈，我找到了一份新工作。”
“新工作？”王燕看了眼沈茵从俱乐部收拾回家的行礼：“不是今天才离职吗，是又找了份教练的工作吗？”
沈茵点头。
王燕犹豫了半晌，试探道：“阿茵，你是打算以后一直教小朋友花样游泳吗？”
“不是教小朋友。”沈茵解释，“也不是教花样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