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感受到了沈邵奇情绪的低落。
是啊，换作是谁谁又能不低落呢？
按理说，如果不是以前他爷爷奶奶身体不好，三天两天要治病；如果不是他父母身体不好，又要三天两头治病；如果不是这样像是无底洞似的把钱扔医院里，以他们两夫妻每人一天两三百的收入，节约点用度，估计现在房子车子什么的都有了吧？何至于沦落到负债累累的程度？
可惜，这世界上没有如果。
除非断情绝欲六亲不认。
可是，这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够如此绝情？
如果真有那么冷漠无情的人，钟灵又怎么可能会嫁给他？
钟灵还记得的，第一次去他家见父母，是 在两人相恋一年后的冬天。
那一年多冷啊，快过年的时候，湘城下雪了。
洁白的雪花，一片一片地，在空中飞舞着，盘旋着，然后又一片一片地，相继落地，给一块又一块黑黑的土地，盖上一层厚厚的、雪白的毛毯。
人一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着，声音清清脆脆，手脚冰冰凉凉。
那一年，冬天，沈邵奇把钟灵带回家。于是，他们家来了很多人，来了很多亲戚，都是来看钟灵的。
那时，未来的公公沈启德特意去街上买了很多肉，买了很多菜，还去自己家的鱼塘里，捞了好多条大大的鱼。
鸡是他们自己家养的鸡，鸭也是他们自己家养的鸭。
其实他们家也养猪了，不过他们说那两头猪要留着卖钱，留着给沈邵奇以后结婚用。
然后他们一家人热火朝天地整出了好几桌菜。
按照他们湘城的习俗，一桌十个菜，把桌子摆得满满当当的。
那天，天很冷，下着雨，也飘着雪。
等客人们全部坐上了桌，准备开吃。
那时，沈邵奇突然问：“咦？怎么不见爷爷奶奶？他们呢？”
大叔回答说：“你爷爷奶奶在你满叔那，这个月轮到他家了。天冷，可能没起呢。”
沈邵奇又问他满叔：“满叔，爷爷奶奶呢？起床了吗？怎么没有跟你们一起上来？”
满叔龇牙咧嘴地回答：“咦！天冷，两个老家伙说腿痛，走不动路，叫我背他们上来，我自己都一把年纪了，我哪背得动他们？再说了，他们的棉衣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把自己包成了粽子，看起来比你家的那两头肥猪还圆呢，背不动。”
沈邵奇问：“他们起来了吗？”
满叔说：“起来了，在烤火看电视呢。等我吃完了先，我晚点再打包回去给他们吃。”
沈邵奇说：“这么冷的天，菜一下就冷完了，晚点都结油了还怎么吃？老人家肠胃又不好，再吃冷的又要拉肚子了，我去接他们上来吧，让他们也一起上来热闹热闹，吃点热乎的。”
沈邵奇三婶阻止：“唉，你别去，这风雪交加的，还下着雨，你就别折腾了，地上那么滑，小心摔着。”
满婶也说：“是啊是啊，接他们来干嘛啊？人老了又吃不了多少，来了也就吃那么点，何必麻烦？”
沈邵奇坚持，说：“没事，我这鞋子防水防滑的，稳得很。”
说完就往外走。
汪夏芬见状，喊到：“邵奇，都开饭了，你还去哪里？”
沈邵奇头也不回地说：“我下去满叔那接爷爷奶奶上来吃饭。”
汪夏芬也赶紧劝道：“哎哟，我的仔啊，你爷爷奶奶脚疼都走不动路，你就别去折腾他们了啊，回头，让你满叔满婶打包点饭菜回去给他们吃就行，你别去了，啊。”
沈邵奇说：“没事，我可以背他们，他们那么瘦，我背得动。”
汪夏芬又喊：“你这孩子，怎么那么固执啊？”
沈邵奇看着钟灵，说：“钟灵第一次来我们家，当然要介绍爷爷奶奶给他们认识一下，不然在路上碰见了，谁也不认识谁，那多尴尬啊？”
汪夏芬还待说什么，沈邵奇却已经走远了。
钟灵一个人，站在沈邵奇他们家的阳台上吹着风，看着雪，看着沈邵奇迈着大长腿，一步一个脚印地，慢慢走远。
雪更大了，把沈邵奇的脚印一点一点的慢慢盖住。
然后，沈邵奇又回来了。
背着奶奶回来了。
沈启德几兄弟都是同住一个村的，其实几家离得也不远，来回也不过就是几分钟的事情。
沈邵奇一路把奶奶背到饭桌边上，扶着奶奶坐好，然后又冒着雨雪，跑去满叔家，接他爷爷。
钟灵就这样站在他们家的阳台上，看着沈邵奇冒着雨雪，来来回回的背着他的爷爷奶奶，来来去去。
沈邵奇的身材高大，挺拔，步伐踏实又坚定。
沈邵奇的爷爷奶奶身上穿了一层又一层的大棉袄，真的就像叔叔他们说的那样，把他们自己里三层外三层的，包成了圆滚滚的棉球。
可是他们还是很瘦的，脸小小的，没有肉，只有一条又一条，一层又一层的皱纹贴在脸上的骨头上。
沈邵奇就是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把他爷爷奶奶都背到了饭桌上。
他还体贴地给两个老人家每人倒了一杯热水，盛了一碗热汤。
然后，他走到阳台上，牵着钟灵的手，回到饭厅里，吃饭。
那时，钟灵就想，沈邵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明明长得高高大大的，却又长了那么细腻柔软的一颗心。
他是孝顺的，对父母，对爷爷奶奶，都那么温柔。
这么孝顺这么温柔的人，也许不会是个好人，但是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百善孝为先，一孝压三灾。
也就是那个时候，钟灵终于坚定了要嫁给他的决心，她愿意跟他一起孝顺他的爷爷奶奶，她愿意跟他一起孝顺他的爸爸妈妈。
也愿意接受他们家的贫穷，还有他家人的不完美。
即使，他们两家之间，横跨了一个省，几个市。
她还记得快结婚时，沈邵奇的婶婶问她的那些话，他婶婶说：“钟灵，你可是看到了，他们老家就是这样子，穷乡僻壤的，交通又不方便，家人还那么多这样那样的毛病，你就不害怕？你就不后悔？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的。”
钟灵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说：“我不害怕，也不后悔，我嫁的是沈邵奇这个人，我嫁给他，是因为我们两个人年龄相仿，性格相仿，爱好相仿，家庭条件也相防，既然相爱，就不要互相嫌弃，他对我很好，对我的家人也好。同样，我也会对他好，也愿意尽量对他的家人好，这就够了，其他的，我们都可以一起面对，有问题，我们可以一起面对，有困难，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解决，夫妻，不就是这样吗？”
沈邵奇的婶婶最终也没有再问，也没有再劝，她拍了拍钟灵的肩膀，说：“唉，随你吧，不过贫困夫妻百事哀，到时你就知道了。”
那时的钟灵，其实已经做好了要面对贫穷的准备。
现在，不过就是他们夫妻贫困生活的一部分而已。
不过她相信，他们也许会贫困一阵子，也许会窘迫一阵子，但是总有一天会熬过去的。
办法总比困难多，不是吗？
于是钟灵说：“邵奇，我喜欢雅园书画院，我喜欢我们那个画院里的老师、同事，我才学了三天就可以过关接单了，说明我是有画画天赋的，我舍不得放弃。”
沈邵奇点头说：“嗯，我知道。”
钟灵继续说：“可是我才刚去那里，才刚去学了几天，虽然可以接单了，但是还是要继续边画边学的，因为技法不熟练，我画的速度是很慢很慢的，所以开始挣不到什么钱的，一个月可能也就只能挣到几百块，勤快点最多也就能挣个一千块钱左右，所以，在我挣不到钱的这段时间里，你可以一个人赚钱养我们全家吗？可能要养很久，也可能不需要多久，半年这样，可以吗？”
沈邵奇想了想，然后说：“我尽量。”
钟灵又说：“可是一个人养家，可能会很累，很辛苦吧？压力肯定也很大，而且妈现在来了，跟着我们一起生活，衣食住行用都要我们负责的，她还要治病，可能也要治疗半年时间左右，你……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
沈邵奇还是那句话：“我尽量。”
钟灵又说：“可是……你还要还债，怎么办？”
沈邵奇……
钟灵抱了抱沈邵奇，喃喃地说：“很难对不对？太难了。我知道的，我们一家人每个月房租费水电费幼儿园费伙食费各种费加在一起再节省也要好几千块，每个月还要固定扣费还网贷，光靠你一个人赚钱怎么可能搞得定呢？”
“是我太自私了，明明那么穷，那么难，还非要去学画画干什么，这种是有钱人家才该有的兴趣爱好，我们穷人家，没有几个人能够坚持下去的，没有几个人能够苦哈哈地坚持到月收入稳定的时候的，太难了。”
沈邵奇想说些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只是抱着钟灵，静静地听钟灵一个人在喃喃地说着。
钟灵见沈邵奇不说话，她也没有非要申邵奇说什么不可，无话可说的时候不必勉强。
既然沈邵奇不说话，钟灵还是自己说吧。
她说：“邵奇，我想了想，觉得我还是不能那么自私，不能让你自己一个人承担家庭的经济压力。我喜欢画画，我不舍得放弃画画，白天我还是想要去画院学画画，当个画工。所以，我只能晚上兼职，做点别的工作来补贴家用。我打算明天晚上就去找一份兼职来做，可以吗？你怎么看？”
沈邵奇这回不能不表态了：“可以倒是可以，可是你去兼职了，孩子怎么办？妈怎么办？”
钟灵说：“就是因为大雨小雨还小，妈又生病，所以才要跟你商量啊。你看啊，我们这样，我的这份兼职必须是自由的，随时可以去随时可以走的，因为我们急需用钱，这份兼职又必须是可以当天结账的那种，这样子才不怕突然发生什么事情但是又走不开，走开了又怕老板找理由不给钱，所以得好好想想，到底有什么工作是既正规收入又可观又能当天结账的。”
沈邵奇说：“那你有头绪有目标了吗？”
钟灵说：“既自由结账又快的，可以做手工活，但是手工活收入不高，还伤颈椎，这个可以排除了。”
沈邵奇：“嗯，还有吗？”
钟灵想了想，说：“要不，我去KtV或者夜总会当个点歌公主，或者坐台……？听说她们收入很高的，就是帮客人点点歌、倒倒酒什么的，一个晚上最少有一两百的收入呢。”
沈邵奇直接否决：“这个不行，你以为点歌公主或者坐台小姐有那么好当吗？你以为她们就不用喝酒了？即使不出台，也是要陪着笑脸陪着客人喝酒的，先别说你有没有那种好酒量，喝酒会不会伤身体了，只要想着你为了那一两百块钱委屈自己陪着笑脸拼命灌酒，光想想那个画面我都受不了，我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老婆去那种地方上班？现在社会上因为喝酒出事的人还少吗？不可能，我绝不同意。”
钟灵连忙安抚：“好啦，好啦，我只是说说，又没有真的要去，你先别急啊，你别当真啊，我只是说说而已，我不去就是了，不去，你别生气。”
沈邵奇闷闷地说：“我没有生气，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气我自己没用！”
钟灵说：“不，这不能怪你，怪只怪我们生而平凡，无力改变命运。”
沈邵奇紧紧地捏着拳头，压抑地、低沉地低吼。
钟灵两手握着沈邵奇的拳头，把脸贴近沈邵奇的手，说：“没事的，邵奇，我们虽然可以听天由命，但是我们也可以努力，我们也可以试着努力改变命运的，你还记得我们看过的那本小说吗？那本小说的男主角命运可比我们坎坷比我们悲惨多了，可是他一样可以逆袭，一样可以活的很好，你记得吗？他说的，命由己造，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们一起努力，改变这贫困的生活，改变这贫穷的命运，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