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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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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安歌决心已定,执意不顾一切陪伴柴荣于兖城蛰居思过,二人如今被身份所锢,不愿更不便在军营府邸下榻,安歌便要张罗寻一处屋舍落脚,不想被柴荣婉拒,“若非为卿,天下之大落魄简陋吾皆可居,唯因有卿,吾愿细寻别院盼尔舒欣,又怎有占尔体己之缘故。”

更有鲁地籍贯军中故友得知柴荣近况,派家眷前来赠送宅邸栖居,柴荣亦推辞不受,“军中唯论忠心耳,如今友非吾军中人等,新将若得知友与旧将过从甚密,皆于友不利,万望切莫挂怀。”

近乎一日未曾露面,待到夕阳近乎移步山坳之时,柴荣终于兴致冲冲地拉起安歌,沿着黄河支流的泗水河畔一路奔跑,终来到一处甚显宽敞的院落前,安歌粗略扫量,见门庭虽略见斑驳,飞檐瓦当之上残存勾勒的鎏金绘描,仍依稀可见此地初建时的精妙别致。

柴荣略带神秘地将安歌带到院内一处摇椅前落座,眉眼欢喜地引领她透过院门瞧向远处,只见河岸对面一座十多层高的“塔上塔”沐浴在飞霞流影之下,宛若佛光普照、霞蔚云蒸,古塔高耸倩影于粼粼波荡间投射游弋,波光倒影、水纹浮金,一帧一秒的晃动,皆是数不尽的灵动生辉。观瞻尚未满足,两人耳畔竟回荡起古塔之顶传来的阵阵悠远钟鸣,宛若仙人踏歌、飞天毗邻,如此耳视之叹齐聚叠加,直扣心弦,竟好似置身南柯一梦,遍体游历梵天幻海、仙境太虚。

“此番院落方借继恩所赠银两暂居,别院虽小,明敞四方,远观泗水落日,近闻兴隆佛音,遍日所寻,周城所觅,兜兜辗转,终得佳所。唯愿符妹在此,泼墨濯茶,脂香缨枪,静好无忧,喜乐生欢。”

一个倩影微侧,削颊透光,一声吐气如兰,娇弱甚然。

“从前,喜自茶墨刀枪,往后,便都只来自一个你。”

两人十指交叠,目光难解难分,落霞绯红坠入双靥,春水碧渊直落瞳仁。

君心湖波旋溺红颜醉,红颜溢彩流光悦君心。

短短一日,柴荣不仅找好落脚宅地,更将东西两间厢房洒扫完毕,又助安歌将衣物行李一并归置妥帖,即使一众小厮嬷嬷于此,也定比不过他的利落条理。待到月上枝头,一日方休,身体早已因当日琐事折腾得疲累不堪,二人却因心灵交汇“久别重逢”而分别在各自床榻辗转反侧,毫无倦意。

安歌正埋首衾被、咬着手指偷笑回溯二人若有若无的暧昧往事,须臾便被极轻的叩门声惊得翻转坐起,“符妹,可否睡下了?”

“啊……还没……”她连忙应答间,已一个鹞子翻身飞奔下床,借着透过窗棱的熹微月光在铜镜前匆忙整理飞乱的头发,赶忙翻出胭脂,用手指轻蘸了涂点在泛白的唇间,又顺手将外衣搭在肩头,停顿片刻,竟出离心机地将亵衣领口向两侧胡乱外拨些,这才努力平复着乱跳的心房,缓缓拉开门闩。

柴荣第一次见到心上人长发垂腰、不施粉黛地站在自己面前,顺着雪白鹅颈上缠绕的红色衣带向下望去,心如止水瞬间已成扬汤鼎沸。

“柴大哥,天色已晚,还有何事?”

“没……我只是问问你可否住得习惯?”

如此尬言尬语,安歌不禁抿嘴偷笑,这才令柴荣从温香软玉中猛然惊醒过来,言语已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符妹,今夜到西厢房去睡吧。”

对面之人如何也未想到他竟如此直截了当,吓得退后两步间,三下五除二将衣服近乎连下颚都裹了去,“万万不可!”

“哎呀!”柴荣这方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拍打自己额头,急得耳根都泛了红,连连摆手解释,“不是!不是!我是说,今夜你先到西厢房休息,我到东厢房来,明日再说与你缘由!”

经过一番莫名其妙的夜半折腾,柴荣如愿以偿躺在依旧残留安歌发梢清香的榻间,一面羞愧难当,在心上人面前树立的刚直正派形象算是轰然倒塌,一面悬心胆吊,只得打起万般精神倾听静夜所藏可疑响动。

是夜三更,彩云追月,淡光忽暗,柴荣正抱剑浅憩,须臾听闻木闩移位,遂悄无声息地起身站立于帷帐之后。

不速之客仿若忖度甚久,剑尖才小心翼翼探入,幕帐缓缓挑起。

短短片刻,帘外之人似乎已是难以决断,退而复进间,忽以闪电之速向卧榻酣睡之位直直刺来,却已是扑了个空。

那人见状,一把拉起帷帐,隔膜离除,真相既白。

一双嗜血如鹰的美瞳对上此刻心底最恐惧遇见的冷峻面孔。

“蛇蝎如你,果真起了杀她的心思。”

紫衣美人忽然悲从中来,为的是知道自己触犯了隐卫最禁忌的底线,更为了最丑陋不堪的自己全部暴露于最在意之人面前,竟百口莫辩,辩无可辩。

她倒地捂脸,嘤嘤抽泣。

自为隐卫,自带假面,若干年间,或哭或笑,皆是其既动人心魄又辣手无情的武器,这武器对过不得已委身的李涛,对过眼钉肉刺的安歌,也对过始终深爱不移的主公,仿若只有那次痛失爱子,她才真真切切地哭过,还有这一次,她真的意识到,心底之人将永远和自己渐行渐远、形同陌路。

“你和她不同,她虽久经沙场,却习惯了明刀明枪,心思纯真敞亮、不知有疑,而你自小境遇严苛,经过千锤百炼,如今成为隐卫之首,耳闻眼视、隐于大市。圣上彼时见你愈发乖觉狠辣、不服教管,曾不惜以全部隐卫为价,动过杀你之心,因此我三年前纳了你,一是帮你躲过一劫,二是实则无法面对千嫄,三是不忍父亲几十年打造隐卫的心血毁于一旦。既然救你便要吞下如今累累苦果,你记恨得不应是安歌,而是我。”

柴荣利落地用脚勾起躺在地上的剑柄,单手甩持间,已一气呵成从背后做了个极为漂亮的翻飞锁花,随后双手持剑递向默默垂泪的尾槿,“你若杀了安歌,圣上便会毫不犹豫地诛杀全部隐卫以平淮阳王之怒,相比之下,我无名无籍,你杀了我,既泄了心头愤恨,又让你并肩作战的无数兄弟得以存活,两者取其轻,这方是最佳选择。”

“不,我不能……”尾槿俯首跪倒在柴荣脚下,全身颤抖如筛,“主公待我恩重如山,不仅是妾一生最仰慕敬佩之人,更是妾的夫君依靠,妾宁可杀了自己,也不敢对主公有半分不敬!”

“千嫄与孩子们已逝,若无安歌,当日我已追随他们而去。”柴荣望着冒着冷光的剑锋,幻想着若安歌被其血溅,便已是冷汗涔涔,“若安歌再有半分闪失,这世间于我便是生无可恋,再不愿独活半刻。”

“可是我没有你,同样亦是生无可恋啊!”尾槿再无顾忌,扬着满面泪痕,愤恨地质问,“主公你告诉我,我能靠什么活下去!”

“好好为你百余兄弟们想一想吧,他们中的多少人,因战火痛失家人、远走他方,隐姓埋名、除暴安良,他们散落在中原和边陲的广袤国土,吃过多少苦,做过多少牺牲,不都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改天换地再迎一个盛世乐土么!”柴荣失望地摇头,眼神充斥着愤怒与不屑,“而你,是父亲与我寄于多少希望的隐卫首领,如今竟陷于儿女情长,视国家大义与兄弟生死于不顾,原本我对你有过许多抱歉与不忍,如今你这一问,便把一切怜惜都问没了,你不配做隐卫,我与你无话可说,日后也不必再见!”

柴荣话音未落,便听西厢房处传来安歌的疾呼声,模糊间夹杂着刀剑激烈交锋的对峙连连,顿令他惊悚万分,即刻夺门狂奔而出。

只见安歌已在院内被五六位黑衣刺客团团围攻,柴荣奔袭而上,助安歌暂时扫清眼前的凌厉进攻。

此时,泛着浓浓吴侬之音向集群高呼示意,“那是郭荣!一刀解决了他,便能让主人永绝后患!”

这方只言片语,令安歌稍有分神,一柄利剑已朝自己胸口直直刺来,她翻腾着朝后方躲闪,不料落地时踩到凸起的台阶,引致旧时膝伤复发,只得连连翻滚以躲闪着无止无休地逼近命门的刺杀。

柴荣剑法在高手如林的郭家军中,虽称不上数一数二,却也属一等一的高手,如今四面夹击的交手之下,他便深知眼前这些人均是世间难见的顶尖人物,四剑齐逼,柴荣以一剑之力咬牙相抵,已呈仰身跪地的下风态势,甚觉力不从心。

幸而那袭熟悉的紫衣卿风,终暂摒孽海情深而加入决战,她朝那四人身后一剑划身,才解了柴荣燃眉之急。喘息片刻,发觉安歌竟已不见踪影。

柴荣怒火中生,连忙提剑追击而出。

见泗水河畔半人多高的草丛有过明显拖拽痕迹,定睛忘却安歌正被一人架着刀,站在泗水之畔观景水榭最边缘,这片山水之地因地势较其他地方略见高耸,虽不似悬崖峭壁般险绝,却与泗水河沿存有近十米深的落差,加上这段水流延展着朝南方奔腾,在兴隆塔脚下拐了个弯,更显暗藏汹涌与湍急如注。

柴荣高声呵斥,嗓子几乎破了音,“你们既想要我的命,别牵连无辜之人!”

黑衣人冷笑不止,“你以为你走得了么?”

即刻,另外两名刺客已将柴荣团团围住,一剑抵住后背,另一架立于颈肩,其中一人抬腿猛踢,柴荣手中长剑轰然坠地。

“我知道,你们是李重进派来的。”柴荣无声苦笑,“他为了得到大周太子之位,不惜手足倾轧,置我于死地,若是此事令圣上知晓,李重进必定是活不成的!”

闻此,那束缚安歌的黑衣头子与另外两人交换眼神后,已是一派瓮中捉鳖的成竹在胸,“既如此,看在你们二人兄弟一场的份上,我便先杀了你的女人,让你们这对鸳鸯到地下团聚!”

“她是李重进知己故友,你们若杀了她,是万万无法活命的!不如就此保全她,单取走我的性命,便足以令你们升官进爵!”

“柴大哥!”安歌早已不顾刀刃压迫下脖间的缓缓涌出的丝丝血迹,上一次,他为了保护自己已失去太多,这一次,就让自己好好保全他,既然两人已互明心意,便不再伤感遗憾,只愿满心满眼地与他做着最后诀别,“当初我为崇训减祛长发,心魄近乎随他而逝,三年流转,长发及腰,皆因为你而蓄,心亦为你重生,兖城这段时日,是我这辈子最难以忘怀的时光,我愿用自己,助你突出重围。只望你明悉,子期断做不出如此阴险下作之事!”

说罢,安歌便微笑着闭上双眸,用力朝刀口撞去。

再姹紫嫣红,再花团锦簇,不过皆盛放一季。

“安歌,不要!”柴荣仰天长啸瞬间,忽闻身后一人高喊“快抓住”。

脚下由木板绑定于两侧葱郁树木的观景水榭突然颠覆,三名刺客显然没有预料到如此情状,慌乱之间,因一侧绳索全部断裂,他们已几乎顺着倾面径直滑落。

柴荣咬紧牙关把住木板边缘,嘴里依旧不住地唤着安歌,他艰难地转过头,却因视线遮挡,寻不到安歌的痕迹,亦听不到她的一丝声响,神志已近乎绝望。

此时,一双素手从上源探出,牢牢箍住他的手臂,二人挣扎半晌,这才将他从坠落边缘拯救脱险。

他未有片刻停歇,便扒在水榭边缘下探安歌的痕迹。

“主公,单靠这颗绳坚持不了太久,你快把住它。我体轻,我去救。”

见木板与树身绑定的绳索已磨损渐深,他便连忙解下长衣系带,用其进一步加固绳索,但水榭木身如今承受四五人身体重量,此起彼伏的咯吱声在这静夜听来愈发惊悚,足以见其载重吃力,似乎即刻就要支离破碎。

他万般皆不敢想,亦顾不上被绳索和木板勾勒得鲜血淋漓的手心,只得死命坐在地上一面拉住绳索,一面无助地怒吼哭泣,“安歌!安歌!”

片刻之后,柴荣发觉断壁边缘探出两双手臂,便赶忙从树下飞临而去,定睛一望,竟是两个黑衣人抓着木楔空隙试图爬到安全之地,柴荣一心想着减轻垂落木榭的负重,便只得拉其中一人上来,待那人尚未回过神,柴荣便已一刀令其毙命。

谁知,另外一人此时已凭一己之力偷偷爬上平台,见柴荣心心念念悬吊之人,便心生歹毒计谋,径直来到树下,对着命悬一线的粗绳一通乱砍,柴荣急红了眼,直接从背后一把将他刺穿。

那人轰然倒地的瞬间,只闻“啪嗒”一声,尚系着三条性命的绳索疾驰着飞散断裂。

“柴大哥……”

千钧一发之际,这方忽起的呼唤足以令他喜出望外,在木榭与平台接触的最后一瞬,柴荣单手攥住一把半尺高的稻草,并借助它们抓地之力将身体甩到断壁之外,腾飞在空中的安歌的左臂有如神助般落到他探出的手里。

趁着月光洒射方才看清,安歌右臂此刻正死死拽着尾槿的腰封,后者身体已近乎与绝壁呈垂直状,生存的希望唯系安歌一身。

在一上一下相反方向作用力的大力拉扯下,安歌已近乎虚脱无力。

“符安歌,”这些年来,尾槿第一次不再执着地称呼她为李夫人,“放手吧,我们这般,坚持不了多久。”

“尾槿,你坚持住……柴大哥定会救我们上去。”此言说罢,安歌已汗如雨注,手掌更是早已粘湿一片,透着尾槿的中衣传递着她的执着不弃。

“几株纤弱的稻草又如何顶住我们三人的重量?”尾槿目光微倾,穿过安歌的面容,遥望着山顶之上那副即使咬牙切齿、青筋紧绷也依旧令她倾心一生的容颜,“主公,这一辈子,幸而有你,我终有惊无险地做到了不负天、不负地、不负兄弟、不负你。”

说着,她便缓缓伸出双手,开始解开铜皮腰带的束扣。

“尾槿!尾槿!”安歌连连高声喝止,“你还要跟我争柴大哥,现在胜负未分,你不能够轻易放弃!”

“尾槿……你莫动,我们的事,上来再谈!”柴荣听闻下面慌乱做一团,刚出言语稍加安抚,手中的一束稻草与土地的连接便已分崩离析。

一瞬间失重的坠落,行而复止,足以令人魂飞魄散。

但柴荣依旧一寸不让地拽着安歌,安歌也一寸不让地抓着尾槿。

生死之间的触动,可超过一切言语的力量,让尾槿终得大彻大悟,“符安歌,本来今夜我想要取走你的性命,如今我终于明白,龙凤之姿,日月之表,大抵就是你们二人这般,我是凡夫俗子,不配于此。谢谢你的坚持不弃,我也终能安心往去处去了……”

“不要!尾槿!”安歌摇着头苦苦哀求,泪如雨住。

尾槿抓住最后一丝绑定的丝扣,剥掉九曲攀腾的如魔执念,就连娇俏笑容的轻轻洋溢,都较往日褪去了全部繁复的盘算心机,如迎春雏菊,争放向阳,纯洁归一,“符安歌,好好照顾主公,若有一天我真的回来,再与你一决高下。”

相比于自己与自己关于执念无休无止的战役,放手的一瞬,皆是不可名状的自豪与释然。

身体与灵魂就这样放开一切红尘纷扰,欢欣坦然地接受着晚风抚摸、深水拥吻与佛光祷告,潇洒而自由地徜徉着,交汇着流淌向远方星辰密布的天际,如堕仙道,再无痕迹。

仿佛只有残存于安歌手中的一段紫黑色束腰残片,依稀证明她来时的印记。

翌日,安歌书信一封寄往汴梁,向李重进知会此事,剩余时光,她与柴荣二人访遍泗水河畔,皆寻不到尾槿之身迹。

往后几日,皆是日出而寻、日落而归,换来的仍旧是杳无音讯,好似她坠身入河,便随即幻化成了碧水一汪,身形消匿,世人难寻。

“柴大哥,我总以为爱情是自私的,原来,自私的人却是我。”

“尾槿之事乃我一手造成,与你无关,你不必为此苦恼自责,若上天要惩罚,皆由我一人承担。”

“不……”安歌从柴荣的怀中起身,焦急地捂住他的嘴,“这一生到如今,你已够苦,若以后还有苦,我和你一起扛,我不怕苦,唯有怕你再苦。”

柴荣将安歌炽热的身体重揽入怀,“此生得遇你,尝再多的苦,皆不再是苦。”

彼时,他是故妻娇儿的顶梁,有幸福的完满,也有责任的沉重,如今,他也终可为自己寻一片遮风挡雨的心灵归属与依靠。

望着头顶圆月皎白,嗅着鼻尖花满香庭。

至高无上的皇位,跌宕起伏的权谋,哪里比得上拥有眼前女子得来幸福的万分之一,若那有万分之一,便是仍旧残存在自己心中那磨灭不掉的雄心壮志吧。

庙堂之高、朝堂交锋,可有雄心壮志。

露水青鸦、素衣寒舍,也可别有另一番雄心壮志。

心视若正,胸怀若谷,思绪若清,万般境遇皆可有它们的雄心壮志。

“铛铛铛……”

安歌听到叩门声,连忙从柴荣怀中跳脱着起身飞奔,“定是尾槿回来了!”

开门的一瞬,她未想到,眼前蹙着眉尖风尘仆仆,嘴周皆是新生密麻的胡茬,竟是那位在军营作战时,都要万般打理好自己的李重进,一番如今令人赫然的憔悴模样。

他望了眼安歌和身后毫发无伤的柴荣,长长舒了口气,终令几天来高悬的心惊胆战殆尽消弭,“万幸,万幸!你们没事就好……”

安歌上前朝着他胸口捣了一拳,“子期,你这厮怎么来了?”

李重进虽挨了一拳,却也掩饰不住旧友相见后的满面兴奋,“不仅我来了,我还带了你们的两位家眷前来。”

他方侧过健硕体格,安歌便看到他身后藏着的那副依旧瘦弱高挑的身躯,还有她怀抱着的襁褓婴儿。

安歌眼中顿时雾气弥漫,快步奔去,紧紧拥住她骨瘦如柴的肩膀,近乎哽咽地呼唤,“次翼,三年未见,一切安好?”

“我很好,少夫人……”次翼少有地含笑着仔细打量安歌,额间眼尾不经意已挤多出几道浅浅纹路,双眸却仍似往昔般清隽如烟,“少爷也很好,那山上平静安宁,是少爷曾经最向往的日子。”

看着次翼口中仍如在旧日李府光景,平常地唤着“少爷”、“少夫人”,心头隐藏许久的伤感和叠加的无穷怀念又重新唤起,安歌忽的朝次翼跪下,掩面而泣,“谢谢你代我照顾崇训,这三年我一直不敢回去,只想着不见他的坟冢,他便还逍遥的活在世间的某个角落。”

次翼、重进和柴荣都拥上前来试图将她扶起,多方言语才令她稍止住泛滥悲伤的洪流。

“少爷临走时告诉我,他最喜欢看到的便是您踏风而行的样子,”次翼泛红双眼,舒怀浅笑,“做您自己想做的事,行您自己想走的路,是他在天上最期盼的。”

“我去接次翼的那夜,他也入了梦,看着比从前生龙活虎许多,连我名字尚未唤,第一句话便是让我转告你,‘他属于天穹,你属于天下,还属于柴荣,你要好好待人家,别辜负了眼下的好时光’。”李重进见柴荣孤单一人立于旁侧,略有不知所措,便将这话脱口而出,真真假假不说,一语慰藉了安歌和柴荣二人各自怀揣的离愁与孤寂才最真切。

聪善如柴荣,当即对他的好意心领神会。

倏忽,却听次翼怀中熟睡的婴儿哇哇大哭起来。

安歌连忙上前,抿着嘴悉数逗弄,“次翼,这可是你和张琼的孩子?”

“你莫要胡说!”李重进一把将孩子抱下,强行塞到柴荣手里,“这是柴荣和尾槿的孩子。”

见柴荣手中因突然多出一个活生生的婴儿而变得无比僵硬且不知所措,重进无奈地挠挠头,簇拥着柴荣和手中如托举圣旨般不苟的软糯孩童朝厢房走去,又赶忙招呼次翼前去烧些米水,进进出出,好不繁忙,唯留下呆呆站立在院内的安歌,突如其来地感受着这方院内从未有过的杂乱热闹与烟火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温润的呼唤才令她晃出神。

柴荣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试探地问道,“安歌,这孩子哭了好一会儿,我们都哄不好,你能去看看他么?”

“噢……”安歌木讷地点着头,跟着柴荣来到西厢房,才见那孩子哭得满面通红,嗓子嘶哑的声音令人百爪挠心,仿佛即刻都会背过气去,次翼抱着他来回踱步爱抚,仍是不见任何起色,“这孩子很乖巧懂事,虽然我带他不过几天,一路上都好好的,不知今夜究竟为何这般?”

李重进端着米汤追在他身后,只勉强喂了一勺,便说什么再也不进一口,他自顾自舀了一口放在舌尖,“原是汤凉了……次翼,你去帮忙热热……”

言语说罢,见次翼手忙脚乱已近乎忙活不开,然安歌与柴荣二人却显十分焦急且拘束地站在门口不敢进来,他便气不打一处来,“嘿,怎么我俩竟比你们还急,真是不成体统,次翼,我们去给孩子热米汤。”

“唉,钟少爷,您先去热……”次翼一心系在孩子身上,连头都不抬便回绝了他的请求,“小少爷这样,怎么离得开人?”

李重进砸了砸嘴,强迫着次翼将孩子放到榻上,便拉着她怒气冲冲地离开,“我们跑了三天三夜,连口像样的饭食都没吃,你来做些好吃的,孩子自然由他的父母来带,你我乱急些什么?”

柴荣见此情状,迫不得已连忙接手抱起孩子,心泛不忍,便随口哼来曾经熟记于心的曲谣,“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

安歌伫立在旁,侧耳倾听着数年前他带宜哥,陪自己前往李府出嫁时哼唱的乐音,她同样记得,这也是自己从栾城凌霄塔顶坠落时的翩然幻听。

起自伊始,各种荆棘风浪,各种生死抉择,柴荣都是陪伴自己的人,更是早早住在心底生根发芽的人。

烛光映着他俊毅而温柔的侧颜,唇珠微翘,全神贯注地宠溺着啼哭的娇儿,熟稔而深情,想必宜哥兄妹三人也定曾如此在高大勇武的父亲怀中茁壮成长,虽然,他们皆已离开。但万幸,还有尾槿的孩子,让他重新做回了父亲。

“安歌,孩子哭得出了好些汗,能递我块手帕来么?”

“来了,”安歌握着手帕凑上前来,替他轻轻擦拭着密密麻麻生汗的额头和脸颊,两只握紧的小拳头胡乱飞舞着,安歌张开双爪,找准时机抓着一只肉肉的小手,又费了好大力气,才撬开他已粘腻一片的掌心。

柴荣在旁不住低声偷笑,“你帮孩子擦掉汗,结果你自己又满头是汗。”

安歌不甘示弱地瞥了他一眼,惊觉手指已被稚嫩充满奶香的娃娃紧握于掌心,低头瞬间便对上那孩子黑如葡萄的眸子,眼角挂着几滴剔透泪珠,正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嘴里依旧不住地哼哼卿卿,好似在无助地祈求安歌怜爱。

“要不要抱抱他?”柴荣将身子探到安歌身前,“他看起来很喜欢你。”

“可是我不会……”

“我保护着,你莫担心。这手托着他的头枕在你的臂弯,另一只手把他箍紧,对,就是这样……”

安歌似乎很有当母亲的天赋,在柴荣悉心指点下,很快便入了门,又有模有样地轻轻摇曳着怀中娇软柔弱的宝贝来,说来也怪,安歌抱着没多久,啼哭声便渐渐弱了下去,孩子好奇地抓着安歌荡在胸前的两缕长发把玩,直到拽到发根生疼,安歌才忍不住咧着嘴叫唤起来。

柴荣赶忙拉住他,可那孩子像是执拗一般,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开手中的暗香青丝,柴荣既心疼安歌又不敢发力,只得推挪着那孩子的手臂,试图转移他的全部注意力。

“柴大哥,等等……”

安歌不顾被扯动的疼痛,直愣愣地盯着孩子因四下活动、窄衣垂落而裸露的莲藕左臂,见他手肘内侧叠加着几道泛红的印记,便焦急地将手臂拢到自己跟前,睁大眼睛凝视了许久。

柴荣解释道,“这几道刀割般的红印,约莫是这孩子的胎记,应该从他一出生便在的。”

安歌微怔了几秒,忽然不能自已地痛哭起来。

见她无语凝噎,近乎全身发颤,柴荣连忙扶着她和怀中的婴孩坐在床榻,虽不知缘由,却也不敢发问,只是让她倚靠在自己怀中,慢慢自我平复着翻江倒海般的万千思绪。

“你知道么……崇训左臂之上也有这样重重叠叠的红印,是他曾经因痛苦而自残的伤疤,他曾对我说,这些疤痕是他轮回转世的印记,下一世,他会带着这方印记来找我。”安歌缓缓开口,泪眼朦胧,抬头对上柴荣疼惜的对望,又俯身凝望着怀中不知世事的婴孩,一字一句,恍如揭开历历在目的往事如烟,“我想我相信,是崇训回来了。”

方才的泪如雨下,打湿了婴孩的手心,浸湿了包裹的襁褓,他却如平日般乖巧万分地躺在安歌怀中,不出半声,然而,安歌话音刚落,那孩子竟如同心有灵犀般嚎啕大哭起来,又惹得安歌紧拥着他,垂泪不止。

“安歌……”柴荣起身走到安歌对面,顺势单膝跪地,与她平视对望,又抬手为其拂去纷纷晶泪,“日月既往,不可复追。我感念你念着曾经与崇训的过往,我相信你也会感念我念着曾经与千嫄的回忆,因为所有的过往和回忆,皆是我与你相逢相知的铺筑来路。孩子手中的印记若和崇训一模一样,更让我相信,全部的缘皆来自上天的安排,我与你各自经历苦痛之后才能走到一起,是任凭谁也分不开的必然和注定。我虽一无所有,你心中虽对我存有许多芥蒂,但我希望能与你,彼此牵手扶持地走下去,待到此生末尾,你还愿意与我相约来世,相约生生世世。”

“傻哥哥,”安歌夹杂着哭笑,动情抬手抚摸着他略微扎人的细密胡茬,“我与你并无芥蒂,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你不知,我之前受过伤,我……”

柴荣即刻倾身上前,轻扶着她柔软细腻的鬓角,用棱角分明的双唇覆上了她的两瓣饱满红润,舌尖触碰缠绕,顷刻读懂彼此压抑心底最深切的绵言和爱语,心驰神往,心怀激荡,伴着飞入脸颊、荡在耳尖愈发深邃的烛光绯红而昭然若揭。

温山软雨般的片刻温存,两人鼻尖相贴、额头相依,恋恋不语。

“柴大哥,这是我俩初次正大光明且郑重其事的吻。”

“哦?”柴荣温热的声线轻扑在安歌唇周,无意暧昧却撩拨万千,“孩子还看着,这也算正大光明么?”

安歌花容失色瞬间,低头瞧见怀中的孩子正吮吸着拇指,安稳睡去,这才松了口气,只得顶着红彤的双颊顾左右而言他,“这孩子眉眼甚是好看,有你和尾槿的容貌传承,长大后,必定也将像他父亲和兄长一样,是个青出于蓝、颠倒众生的俊美少年。我还不知晓,他叫什么名字?”

“安歌,自今日往后,你愿意做他的亲生母亲么?”

“可尾槿……”

“不论尾槿回不回来,你都将会是他唯一的生身母亲,将会是柴荣余生唯一妻子。安歌,你可否愿意?”

柴荣曾通过骓儿交给自己那封安歌的“绝笔信”中知晓,那段最灰暗的时光,安歌曾为她与自己设下三道几近难以逾越的高耸布防——真诚、唯一与子息。

彼时他说过,他愿意伴着她,一步步卸下坚硬石块的高墙,如今,软糯婴孩熟悉的印记与温热的涟漪瞬间轰掉她残留无望的倔强,最后一块隔除两人爱而不得的隔膜亦将渐无影踪。

“你这是在向我纳采么?”

“是。”柴荣将脸贴得更近,直视着安歌纯净的杏眼,一字一句地说道,“用我的心和我们的孩子向你纳采,你可否愿意?”

安歌桃腮微晕,不住抿嘴偷笑,言辞间却笃定无疑,“柴大哥,我愿意。自此做你的妻,做他的娘亲。”

“你刚问我这孩子之名,其实从前,并未有取。”柴荣露曦晚笑,言劲浅香,“眼下,我已思度一名,脉成其母,定当冠绝。”

安歌神采飞扬,翘首以待,“唤作什么?”

“宗训。”

柴荣停顿片刻,已是峰眉聚情,声振微咽,“愿崇训公子此世能卸掉前世额顶无形‘山丘’重压。自此,父慈母爱,灯火可亲,恣意徜徉,星河逐光。”

安歌婉兮清扬,笑颜捧泪,更在甜蜜陈酿催化下,醉倒在柴荣高大结实的臂弯,嗅着云领处浅浅萦绕的蜜蜡香气,拥着嘴中吐着沫泡又散着奶香的可怜娇儿,密睫微闭,慨然而语。

“柴荣、符安歌、柴宗训一家,永远在一起,旦夕不相离。”

春山慢,秋水恒,夏雨轻,冬霜凝。

四季绾作同心结,歆羡岁月不俘君。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似续妣祖,筑室百堵。爰居爰处,爰笑爰语。

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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